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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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存在與虛無進行辯論,把一種微不足道的行為叫作“存在主義”。

    稍不開竅的人可能斥之為反複無常,或者幹脆說自私。

    可是我們無法理解,我們讀過的法國存在主義小說中的英雄或反英雄,為什麼不能看成是現實主義的。

    我們試圖模仿他們,誤把複雜感情狀态的比喻描寫當成明确的行為規範。

    我們當然體會到了個中痛苦。

    我們大多忠于牛津大學永恒的一流意識,一心想标新立異。

    在我們的俱樂部裡,我們做到了。

     我養成了奢侈的習慣,作風華而不實。

    我得的是三等學位,卻有一流的幻想:我是詩人。

    但是最沒有詩意的是,我看透了一切,對生活,尤其是謀生,感到厭倦。

    我還太幼稚,不知道一切憤世嫉俗行為都是缺乏處世能力的表現,簡而言之,是一種無能;也不懂得藐視一切努力其實就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但是我的确吸收了一點永遠有用的東西:蘇格拉底式的誠實。

    這是牛津大學獻給文明生活的最好禮物。

    它反複提醒我,反叛自己的過去是不夠的。

    有一天,我在一些朋友中肆無忌憚地傾訴當兵服役之苦,後來在自己的房間裡,我突然想到,正因為我講了那些雖不會受懲罰,但足以把父親氣中風的話,便足以說明我仍然不折不扣地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其實我并非生來就憤世嫉俗,隻是因為反叛使然。

    我已經擺脫了我之所恨,但還沒有找到我之所愛,因此我就裝出無處可愛。

     對失敗作了充分心理準備之後,我踏上了社會。

    在我父親的常用詞中,沒有精打細算這類字眼。

    他在萊德布羅克銀行立了一個賬戶,來往賬目大得可笑,他的賬單混亂不堪,數字總是大得驚人,因為他愛讨人喜歡,為了換取迷人的風采,隻好廣為布施,請人喝酒。

    付過律師費交完稅之後,他剩下的錢幾乎不夠維持我的生活。

    但是我留意過的每一種工作——駐外機關事務局、内政部、殖民部、銀行、商行、廣告業——都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我參加過幾次求職面試,沒有一次成功,原因是我們的世界要求年輕的管理人員表現出一種急切的熱情,而我卻覺得沒有必要。

     最後,我和先前無數牛津人一樣,回應了《泰晤士報教育副刊》的一則廣告。

    我到了那個地方,是東英格蘭一所較小的公學。

    他們草草問了我一番,就給了我職位。

    後來我才知道,除我之外隻有兩個申請人,都是紅磚大學學生。

    新學期将于三星期内開始。

     我教的是大量生産出來的中産階級孩子,他們壞透了。

    幽閉恐怖的小鎮像一個噩夢,但真正叫人無法容忍的是師生公共休息室,到教室去上課反倒覺得輕松。

    學校生活一成不變,年複一年,令人麻木,單調乏味得像一朵陰雲,籠罩在全體教師頭上。

    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單調乏味,絕不是我窮極無聊。

    學校充滿了言不由衷、虛僞和無能為力的無名火。

    老人發火,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失敗了;年輕人也發火,因為他們擔心自己也将一事無成。

    資深教師就像絞刑架下的布道,跟他們在一起,你會感到一種迷惘,看到的是人生虛無缥缈的無底深淵……這就是我在第二學期開始産生的感受。

     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耗費在穿越這樣一座撒哈拉沙漠上。

    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感到,這所貌似體面但卻毫無活力的學校,實際上是整個國家的縮影,離開這所學校而不離開這個國家是可笑之舉。

    同時那裡還有一個姑娘使我感到厭煩。

     校方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我的辭呈。

    我将教滿一學年再走。

    我向校長隐約提及自己感到焦躁不安,他很快猜到我想到美國或英聯邦自治領去。

     “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校長。

    ” “我們本來可以讓你成為一個好教師的,于爾菲。

    你也可以讓我們成為重要人物。

    可是現在為時太晚了。

    ” “恐怕真是這樣。

    ” “我不知道自己贊不贊成你這樣到國外漫遊。

    我勸你不要走。

    然而……你是自願的,喬治·丹東,你是自願的。

    ” 這是一個典型的引證錯誤。

     我離開那一天,下着傾盆大雨。

    但是我充滿了激動,有一種起飛時興高采烈的奇異感覺。

    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但是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我需要一個新的國度、一個新的種族、一種新的語言。

    雖然當時我還不能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

    我需要一種新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