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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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條箱,八個角上都包了鐵,包裹裡的東西被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去。

    那箱子除了暗鎖,外面還加上一把永固牌鐵鎖。

    隻是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柳條箱才會被打開。

     吳剛住在大許隔壁,據他說,大許每天夜裡會爬起來清點箱子裡的東西,也不點燈,怪吓人的。

    一度我們懷疑大許是不是有夢遊的毛病,但又覺得不像。

    吳剛說他聽見大許偷偷地吃東西,就像耗子似的窸窣個不停。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卻要偷着吃,也真是難為了大許。

    由此我和吳剛認定,大許的箱子裡裝的是吃的東西,包裹裡寄來的也是吃的東西,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

     不久以後,這一猜測就被部分地證實了,大許從箱子裡拿出一大瓶魚肝油膠囊。

    他坦言道,魚肝油是家裡寄來的,讓他平時滋補身體的,但他許韶華需要滋補的不是身體,而是靈魂。

    滋補靈魂魚肝油顯然無用。

    大許說,“貧下中農的教育滋養了我的靈魂,而你們風裡來雨裡去,身體倒是真正需要滋補的。

    ” 這話自然不是在知青屋裡對我和吳剛說的,而是在瓦屋召開社員大會時對老莊子上的人說的。

    那魚肝油也不是給我們吃的,而是給村上的貧下中農吃的。

     當時,那黃澄澄玉潤珠圓的魚肝油丸由禮貴分發給在場的人,每個人的手心裡都定着一粒,自然四個知青除外。

    隻聽禮貴大叫一聲,“吃啊!”村子上的人将魚肝油丸捧起,哧溜吸入口中。

     大多數人是囫囵吞棗。

    有的人則說,“一股腥氣!”也有的人嘗出了滋味兒,大聲地說道,“油,是油呢!” 老莊子上的人平時缺少油水,能有油吃顯然是最高興的事了。

    他們形容喜悅的心情時經常會說“像喝油一樣快活”。

    魚肝油是油,不是水,不禁引起了轟動。

     禮貴将瓶子裡的魚肝油丸又每人分了一粒,還剩下三粒。

    大許建議說,“正好隊上的領導班子是三個人,一人一粒。

    ” 禮貴沒理會大許,他代表為巧、仁軍說,“不了。

    ”随後叫過大秃子,把剩下的魚肝油連同瓶子交給他,“給福爺爺送過去。

    ” 大秃子接過玻璃瓶,一颠一颠地跑出門去了。

     “隊長,這可是你讓送過去的啊。

    ”大許強調說。

     “是我讓送過去的。

    ” 大許此舉就叫作“向貧下中農獻魚肝油”,結果竟然有三粒獻到了富農分子那裡。

    大許不免擔心。

    回到知青屋後,他反複念叨着這件事。

    我和吳剛向他保證,他許韶華的确是把魚肝油獻給了貧下中農,最後三粒是獻給隊幹部的,是隊幹部把魚肝油獻給了富農分子。

    大許總算是放下心來。

     向貧下中農獻魚肝油可謂一舉兩得,既表達了大許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的決心(不食魚肝油),又答謝了社員群衆的教育再造之恩(請他們吃魚肝油)。

    因為這件事,大許作為可教育子女的代表被推薦參加了公社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

    他是代表中的代表,真的不容易呵。

    至此,大許不僅和我和邵娜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甚至還超出了不少。

     大許做的另一件事是布置活動室,也就是瓦屋的主屋。

     那主屋平時大門緊鎖,隻是在開社員大會的時候才會被打開。

    一年中,這樣的大會也開不了一兩次。

    在大許的一再建議下,禮貴同意大許進去拾掇一番。

    後者用刷鍋把子撣去香案和太師椅上的灰塵,又從村上人家裡借來幾張長闆凳。

    當然最重要的工作是張貼領袖畫像。

    大許别出心裁,不僅貼了毛主席畫像(毛主席畫像家家都貼,不稀奇),還貼了馬克思、恩格斯、列甯和斯大林的畫像。

    自然是毛主席像居中,馬、恩、列、斯分列兩邊。

    五張畫像一字排開,張貼在主屋的北牆上,對着大門,的确氣勢不凡。

    如果隻貼毛主席像就不會有這樣的效果了。

    畫像的兩邊還貼了一副大許親自書寫的對聯,上聯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下聯為“五洲震蕩風雷激”。

     活動室布置好以後,老莊子上的人紛紛前往看個究竟,甚至福爺爺在他的兒子禮壽的攙扶下也來了。

    隻聽福爺爺追憶說,“以前這北牆上挂的中堂是一頭斑斓猛虎下山,兩邊的對子是‘守祖宗清白二字’、‘教子孫耕讀兩行’,橫批‘祭如在’,下面的大桌上供的就是老範家先人的神位了。

    ” 他捋着下巴上的白胡子,另一隻手拿着一支拐棍指指戳戳的。

    幸好領袖們的畫像貼得很高,不至于被福爺爺的拐棍戳到。

     福爺爺說,“也罷,也罷,如今這畫上的人就是咱的先人,不止是姓範的先人,也是趙錢孫李的先人。

    ” “我爹的意思是人民的先人。

    ”禮壽在旁邊解釋道。

     “還是福爺爺的覺悟高!”為巧拍馬屁說。

     “啥高不高的?”福爺爺說,“有先人總比沒先人好,這屋裡貼個畫兒總比啥都沒有要好!” 活動室的布置得到了福爺爺的肯定,大許不禁舒了一口氣。

    但也有擔心的地方。

    回到知青屋後,大許顯得非常惶恐,他說,“福爺爺講反動話了,你們聽出來沒有?” 吳剛問,“他講什麼反動話了?” 大許說,“他說畫上的人是咱的先人。

    先人肯定是死人,馬恩列斯不說,可毛主席萬壽無疆啊。

    ” 吳剛說,“他是講反動話了。

    ” “再說了,姓範的先人怎麼能和馬恩列斯毛比?”大許說,“為巧還說福爺爺的覺悟高呢!” 吳剛說,“是不能比。

    ” 我說,“福爺爺的覺悟是不高,但也不至于反動。

    ” 其實大許是怕被人議論,說他把領袖畫像貼到村上人祭祖搞迷信的地方去了,還得到了富農分子的支持。

    顯然他是多慮了。

    活動室裡的活動如期開展起來,每天晚上,大許準時來到瓦屋的主屋裡,讀《毛選》或者“兩報一刊”社論給老莊子上的人聽。

    伴随着他那不無别扭的方言(為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故意别出來的),村上的婦道納鞋底、撚棉線,男子漢們則抽煙袋、下泥棋。

    說笑打鬧聲在空曠的房子裡回蕩不已,根本就沒有人在聽大許讀報。

     村上的人來活動室是因為新鮮。

    不出三天,婦道就不來了。

    她們說: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回家困覺呢,隊上又不記工分!男子漢們如果來瓦屋,也不去活動室了,說是房子大,不聚氣,又沒有火烤。

    他們更願意來牛屋,張開十指,向火而坐,聽着閨女在身後的陰影裡反刍,順便拉個家常什麼的。

     這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主屋的門大敞着,柱子的上方懸挂着一盞馬燈,大許孤單一人坐在供桌後面,手上捏着一張報紙發愣。

    而牛屋裡火光熊熊,人影晃動,起哄笑罵聲更是此起彼伏。

    由于負責喂養閨女的是我,因此在這一輪的較量中大許不禁落了下風。

     大概又過了三天,大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他關上了主屋的門,也來牛屋裡烤火了。

     9 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南京過年了。

    實際上,自從下放以後我就沒有回去過。

    不僅我沒有回去過,邵娜包括大許他們都沒有回去過。

    這不免有點奇怪。

     我沒有回南京是因為南京的家已名存實亡。

    母親早逝,父親長年住在五七幹校,哥哥、姐姐比我大了許多,早已經自立門戶。

    邵娜沒有回去據說是要陪我。

    大許有家不回,則進一步表明他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的決心。

    吳剛大概是因為家裡窮,湊不齊回家的路費。

    這些,都是可以說出口的原因,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沒有回去是因為需要看住對方。

    生怕一旦離開就會發生什麼變故,或者出現什麼機會,那樣的話,不免讓别人鑽了空子,自己多年辛勤的努力就将前功盡棄、付之東流了。

     要回去就一起回去,要不回去,那就一起不回去。

     實際上,農村生活節奏緩慢,尤其是冬天農閑,地裡無活可幹,我們每天隻吃兩頓。

    拖着疲憊的腳步晃晃蕩蕩地出工,再晃晃蕩蕩地收工,無非是撂幾鍁河泥或者撿幾坨野糞。

    日複一日。

    甚至連天空的顔色都是一成不變灰蒙蒙的。

    在這幅近乎永恒的圖畫中,又能有什麼變故或是機會呢? 無聊的時候,我就和大許、吳剛去成集街上趕集,在工農飯店裡一坐就是一天。

    和其他大隊的知青說說南京話,用南京話交換一番當地新聞以及國際新聞,關心一把國家大事。

    日子就這麼過着。

     這天,我們幾個又去了集上,大許有一個包裹要去郵電所裡取。

    取了包裹以後,大許照例沒有打開,而是夾在腋下,然後我們跟着一頭農民牽在身後的山羊向土街中部走去。

     進了工農飯店,老于等人已經在座了。

    隻見兩張大桌子拼在一起,七八個知青繞桌而坐,每個人的前面都放了一隻大碗,碗裡盛着顔色很淡的茶水。

    一把斷了半截嘴的茶壺放在桌子中間,不時有人拖過去,給自己倒茶。

    這幫人抽着紙煙,嗑着瓜子兒,弄得煙蒂、瓜子皮到處都是。

     我們進去的時候,老于正侃侃而談。

    他看了我們一眼,并沒有停下。

    老于聊的仍然是“兔子事件”。

    兩三年過去了,他仍然醉心于談人保組和王助理,就像那件事發生在昨天一樣。

     “老于,又在吹噓你的英雄事迹呀?”大許調侃說。

     老于有點生氣,轉向大許,“這不是我的英雄事迹,是咱知青的,所以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怎麼講都不為過!” “那是,那是。

    ”大許說。

     老于一向有點瞧不上大許,這下總算是逮到了機會(誰讓對方首先挑釁的呢?),他放下兔子不說,反過來挖苦大許,“你孫子近二年運氣不錯啊,又是出席知青積代會,又是遞交入黨申請書。

    聽說你們大隊書記還要招你當上門女婿?” “哪裡,哪裡,沒有的事兒。

    ” “說是書記大人是個麻子,他閨女的臉上沒麻子吧?” 在場的人都哄笑起來。

    大許忙不疊地說,“沒有,沒有,完全是無稽之談。

    ” 老于緊逼不放,“什麼沒有?是他的閨女臉上沒麻子,還是沒有入贅這回事?” 大許來不及辯白,老于又伸過手去,捅了一下大許抱在胸前的包裹,“這裡面裝的莫不是魚肝油吧?” 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戴着軍帽的家夥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條呼哧呼哧喘氣的大黃狗。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門口看去,那家夥也看見了我們,似乎愣了一下。

    他低頭走到小窗口前面買了牌子,再從另一個窗口裡端出一碗面條。

    那人将面條一直端到離我們很遠的牆角上的一張桌子上,背對我們吃了起來。

    大黃狗則蹲在桌腿邊,擡着腦袋,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楚莊大隊的知青李秦淮說,“這不是人保組的勤務員嗎?” 老于說,“三号。

    ” 李秦淮說,“階級鬥争新動向,肯定是王助理派來監視我們的。

    ” 大許說,“你們說話要小心一點。

    ” 突然,老于提高了音量,大叫一聲,“王助理媳婦!” 在座的人不禁又向門口看去。

    那裡并沒有人,更不用說女人了。

    敞開的店門外面,趕集的農民挑籮擔筐地走過去,但并沒有人進來。

    “看什麼哪?王助理媳婦就在這屋裡!”老于說。

     然後,他将一個空煙盒揉成一團,向大黃狗扔了過去。

    大黃狗一驚,站了起來。

    吃面的三号肩胛骨明顯地一抖。

    老于看着他的後背說,“你們知道嗎?王助理媳婦在夢安縣城裡,俗話說遠水解不了近渴,一天王助理被人撞見,正把那大黃狗的頭塞在竈洞裡,他在後面幹呢!你們說,那狗不是他媳婦又是什麼?” 當真是天下奇聞,大夥兒不免議論紛紛。

     不知道大許是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想在老于他們面前改變一下自己的形象吧,當大家開始議論大黃狗樂不樂意時,我發現大許在那兒憋,似乎有話要說。

    最後,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幹我也是幹過的。

    ” 聽聞此言,老于丢下衆人,“你幹過什麼?” 大許說,“幹過我們生産隊上的母牛。

    ” 喧鬧聲突然就平息下去了,甚至三号也停止了吃面。

    門外,趕集的人聲嗡嗡地傳了進來。

    氣氛的改變讓大許心虛起來,隻聽他說,“我幹過,曉飛、吳剛也幹,我們都幹過的。

    曉飛還是隊上的飼養員……”邊說大許邊用眼睛看我,大概是向我求援。

     我正不知道該如何表示,老于突然爆發出一陣楊子榮般的大笑(他們六六級都會這一套)。

    笑完之後,老于隔着桌子伸出兩條胳膊,左手掐着我的肩膀,右手掐着大許的肩膀,使勁地搖晃。

    同時用眼睛看着吳剛。

    他說,“真有你們的,不愧是咱知青啊!咱知青要幹就幹大家夥,比如水牛、駿馬什麼的,絕對不會幹母狗!” 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既然老于給事情定了性,其他人也就再無異議了。

     我說,“别聽大許瞎說,反正我沒有幹過。

    ”但這會兒已經沒人聽我的了。

     三号終于惶恐不安地吃完了那碗面,站起身,向飯店的門邊蹭去。

    大黃狗邊在水泥地上嗅着,邊跟了過去。

    當他們跨出門檻一瞬間,老于扯着嗓子喊了起來,“不送啊,王大嫂,給王大哥帶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