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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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

     王助理是一個白胖子,腦袋上的頭發已經歇光了,大概有兩三縷頭發橫過來搭在腦門上,顯得油光水滑的。

    他自備了一把小梳子,說話間時不時地掏出來刮刮腦袋。

     當時二号被兩個知青按在地上,掙紮着想站起來。

    “王助理,王部長,我冤枉啊!”他說。

     “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兒!”王助理說,然後轉向老于,“你們說他講了反動話,他講了什麼反動話啊?說出來聽聽嘛。

    ” 這一套是老于玩過的,他當然不會上當。

    “我們不說,我們說了,就是我們講反動話了。

    ” “你倒是夠精明的。

    ”王助理說,“那又怎麼證明他講了反動話呢?” 老于說,“請問王助理,早請示晚彙報的時候應該怎麼說?” 王助理馬上站直了,右手握拳,揮動胳膊,同時大聲地朗誦道,“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說完,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大概發現握的不是《毛主席語錄》,而是一把小梳子,神情略微緊張。

    老于也不追究,他指着地上的二号說,“他把祝願林副主席的話用到兔子身上去了……” 恰在此時,有人把那隻兔子給扔了過來。

    兔子的前後腿綁上了繩子,但還是在地上蹦了幾蹦,倒地後再也沒有爬起來。

    肯定是某個知青從賣兔子的農民那裡買下了兔子,以便造成“人贓俱獲”的效果。

    王助理看着地上的兔子,有些發愣。

     老于追問說,“把祝願林副主席的話用到兔子身上算不算反動?” 隻見王助理哼了一聲,把小梳子往中山裝的口袋裡一塞,摘下手表,又是一塞。

    然後邊捋袖子邊向二号走過去。

    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王助理已經擡起手,噼裡啪啦地給了二号十幾個耳光。

    巴掌挪開的時候,二号的半邊臉上已是血紅一片。

     這次事件以後,成集街上再也沒有人敢與知青争鋒了。

    趕集的農民看見人保組的人仍然避之不及,人保組的勤務員見到知青也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撞肩膀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遠遠地看見我們過來,勤務員們将軍帽壓得低低的,最多從帽檐下面偷偷地看上一眼。

     我們去成集街上趕集,通常去工農飯店吃飯。

    那是成集街上唯一的一家國營飯店,也是唯一的一家飯店,隻賣飯菜、面條,不賣茶水。

    後來我們便自己帶了茶葉,在飯店裡要了開水,泡上一壺茶,一坐就是一天。

    泡茶的壺、喝茶的碗都是飯店無償提供的。

    到後來工農飯店幾乎都快變成茶館了,當然來此喝茶的隻有知青。

    知青喝茶不要錢,甚至可以不吃飯店裡的飯。

    換了農民肯定不行。

    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以上的優待,按老于的話說,“咱知青為民除害,如許好處也是該得的!” 由于有了一個固定的落腳點,我和大許、吳剛更喜歡趕集了。

     5 回到下面的生産隊裡,日子照舊。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知青屋才總算蓋好。

    它位于老莊子的東邊,離村子的主體大概有一百多米,孤零零的一棟泥牆草頂的房子。

    屋頂上的麥草開始時倒是金黃耀眼的。

     我們從村西搬到了村東,從瓦屋搬到了草房裡。

    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和大許、吳剛,不包括邵娜。

    後者沒有搬過來。

     住在瓦屋裡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我和邵娜在談對象。

    大概是為了避嫌,邵娜死活都不肯一起搬過來。

    實際上,當時我們隻是有一點暧昧,最多不過是眉來眼去。

    連我們自己都不落實的事,村子上的人是怎麼知道的?可見,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

     邵娜一個人留在瓦屋的東廂房裡,晚上早早地就關上了房門。

    村子上的光棍經常前去騷擾,隔着院牆往裡面扔砂礓,或者走到東邊的窗戶下,故意大聲咳嗽。

    禮九自然沒辦法制止,他本人避嫌還來不及呢。

    由于邵娜的這一處境,我不得不每天晚上過去陪她。

    直到光棍們打熬不住,回家睡覺去了,我這才離開瓦屋。

     第二天上工的時候,村上的人會問我,“昨天吃過晚飯你去瓦屋了吧?估摸三更天才回。

    ” 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後來我總算明白了,那是因為狗。

    每天晚飯以後狗吠聲将我從村東送到村西,然後再一陣狗吠把我送回來。

    村上的人睡不着覺,等着聽狗叫。

    由于影響了貧下中農正常的作息,我心裡隐隐地有些不安。

     每天晚上往瓦屋跑,事情反倒是挑明了。

    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不是那麼回事也是那麼回事了。

    反正,我和邵娜談對象在老莊子上已是不争的事實。

    實際上我們并沒有彼此表白過,順水推舟的情況也許倒是有的。

     禮九仍然和閨女相依為命。

    但此人有一個癖好,就是每年冬天要出門要飯,第二年春耕開始的時候才會回到村子上。

    我們下來以前,禮九離村的那幾個月裡,閨女是村上的人輪流喂養的。

    我們下來的第一年,仍照舊章。

    但那時我已經在積極要求喂養閨女了。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這一光榮的任務才終于落到了我的肩上。

    條件是不記工分,隊上的活照幹。

     我開始喂閨女的那個冬天正好是我們搬到知青屋裡去的那個冬天,因此我更有理由往瓦屋跑了,給閨女加水上料劈柴生火。

    可老莊子上的人不這麼想。

    他們認為禮九離開是給我挪窩子,我喂閨女是鑽空子。

    完全地無視曆史事實。

    難道他們不知道禮九要飯不是從今年開始的?我要求喂養閨女也不是現在的事? 夜幕降臨,古老的瓦屋裡陰影重重。

    北風呼嘯怒号,閨女窸窸窣窣地反刍着草料。

    門窗緊閉的主屋那邊不時地會傳出一些響動,像是有人在拄着拐棍走路。

    我不由得想起了村上人的說法,那瓦屋是姓範的第一代先人蓋的,他們死了以後再也沒有搬出來。

    村上人的意思是瓦屋後來成了老範家的祠堂,用來供奉祖先的牌位。

    明知道如此,我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不禁有了某種保護邵娜的沖動,她對我也有了明顯的依賴之感。

    邵娜說她很後悔沒有和我們一起搬到知青屋去,但看看又不像。

    總之邵娜既後悔又不後悔,心思比較難以捉摸。

     後來,我幹脆連晚飯也去邵娜那裡吃了。

    她每天做兩個人的晚飯。

    吃飯的時候,邵娜一個勁地給我夾菜,自然不是每次都有菜特别是肉可夾。

    沒菜可夾的時候,她就幫我搛飯裡面的稗子、小石子,生怕磕了我的牙。

    邵娜還經常給我洗頭,為我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幫我擠臉上的粉刺以及挖我兩邊的耳朵。

    總之她圍着我忙個不停,我則聽任她的擺布。

    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甚至很少說話。

    這就是我和邵娜談對象的一般性内容,說出來的确很難讓人相信。

     每次,我去邵娜那裡的時候,大許總是酸溜溜地說,“快活去了。

    ”回到知青屋以後,他又說,“快活回來了。

    ” 我說事情不像他認為的那樣,邵娜不過是為我做飯、洗衣服。

    她為我做的那些事,以前也為他大許和吳剛做過。

    隻不過現在邵娜伺候的對象從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如此而已。

    她仍然像以前那樣忙裡忙外,閑不下來,隻不過沒有為他們忙了。

    大許說,“打死我也不信!” 不要說是大許、吳剛,就是老莊子上的貧下中農也不相信我和邵娜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這時有人向隊幹部反映,說是我留在瓦屋過夜,天亮了才回知青屋。

    又說村上的狗可以做證。

    我詛咒發誓、向毛主席保證也無濟于事,自然也無法指責那些亂叫的狗。

    這件事後來越發鬧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最後還是福爺爺提議,讓邵娜搬進他家東山牆那兒支的一間草披子裡,風波才總算平息。

     福爺爺是老莊子上的長輩,雖說成分是富農,但在村上極有威信。

    他家的東山牆接了一間草披子,裡面放着一口紅皮棺材,那是福爺爺的壽材,草披子是專門為此而蓋的,裡面除了壽材什麼都沒有。

    禮貴讓人在牆角上砌了一個土竈,草披子的頂上豎了一截煙囪,邵娜就搬過去了。

    甚至連床都不用支,鋪蓋往壽材上一鋪,就是現成的床。

    隻不過那床有點奇怪,前高後低,比較狹窄。

    下面的紅漆雖然被遮住了,但棺材的形狀還是能看出來的。

     我問邵娜,“睡在這樣的床上你不覺得害怕嗎?” 她回答,“不但不怕,反而覺得安心。

    誰敢碰福爺爺的壽材?” 的确如此,不僅村子上的光棍們不敢,我也不敢。

     說這話的時候,邵娜半躺在福爺爺的壽材上,正在為我織一件毛線衣。

    我則坐在一隻倒扣的笆鬥上面,距離對方有兩尺多遠。

    織毛衣的線是邵娜從她的一件舊毛衣上拆的。

    她織了拆,拆了再織,已經反複多次了。

    因為打毛線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

    毛線有限,而時光無限。

    有時候需要繞毛線,我就伸直兩條胳膊,抻住毛線,邵娜将其纏繞成球,我們之間就有了一線相連。

    古老而幽遠的寂靜中,隔壁傳來了福爺爺咳嗽咯痰的聲音。

     實際上,福爺爺并不幹涉我們談對象。

    自從邵娜搬過來以後,村上人的議論便戛然而止了。

    就像我們的事得到了某種批準。

    我仍然每天晚上去邵娜那裡吃飯,仍然是深更半夜地回知青屋,老莊子上的狗也準時吠叫。

    并沒有任何不同,但就是大不一樣了。

     不僅邵娜覺得受到了福爺爺的庇護,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和邵娜來往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找什麼借口。

    有時候我甚至想,即使我在邵娜的草披裡過夜,老莊子上的人也不會說什麼的。

    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在我是因為害怕那口棺材。

    邵娜是怎麼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6 每天晚上,我除了往邵娜那兒跑,還要去瓦屋喂閨女。

    好在福爺爺家的園子也在村西,和瓦屋隻隔了一條小陽河。

    我一般是在邵娜那裡吃完飯,待上一會兒,然後就去瓦屋。

    除了加水上料、打掃牛屋,有時候還要生火。

    隊上專門預備了柴草,堆放在牛屋北邊的房子裡。

    冬天給牛烤火是需要也是規矩,但一般來說,隻有當村上的男子漢們在牛屋聚會時那火才會生起來。

    或者,當牛屋的窗戶上映出火光,他們便紛紛前來了。

    大夥兒借牛的光,烤集體的火,傳遞着煙袋,拉個家常什麼的。

     去牛屋烤火最積極的是大許和吳剛。

    有時候,我還沒有從福爺爺家的園子裡出來,他們就已經去了牛屋,并生上了火。

    我隔河看見火光灼灼,不得不中止了和邵娜的約會。

    他倆也是走得最晚的。

    老莊子上的人熬不住困,紛紛撤離,大許和吳剛這才挾持着我,一起回到冰冷的知青屋去。

     大許毫不掩飾對我的羨慕,他說,“這村上唯一的女知青和唯一的母牛都讓你給占了!” 我說,“這是什麼話呀。

    ” 大許說,“還是你讨女人喜歡。

    ” “閨女也是女人?” “反正都是母的。

    ”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閨女正卧在火光的陰影裡反刍,牛尾巴甩在稻草上啪啪聲響。

    大許回頭看了一眼說,“你們說,那禮九和閨女幹沒幹過?” 我問,“你什麼意思?” 大許說,“禮九一輩子沒娶媳婦,性欲問題是怎麼解決的?” 我和吳剛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大許繼續說道,“聽說有個地方的人的成人儀式就是幹母驢,沒幹過母驢的就不能算是成人。

    ” 吳剛問,“那我們都不能算成人了?” “那是,沒和母的幹過,隻能算是童男子。

    他——”大許用手上撥火的樹枝指了指我,“已經不是童男子了!” 我正要反駁,隻聽吳剛說,“就是想和母的幹,這人和牲口也幹不起來啊。

    ” “怎麼幹不起來?”大許說着站了起來,走到閨女前面,用樹枝将它打了起來。

     大許把閨女牽到火堆邊上,撫摩着它的脖頸,使其安定。

    他對吳剛說,“站到牛後面去。

    ” 于是吳剛就走到了閨女的屁股後面,凸出的牛尻骨幾乎頂着了他的胃。

     “是幹不起來。

    ”大許說,“去找兩塊土墼。

    ” 吳剛便去牆根找來了兩塊土墼,放在閨女身後的地上。

    大許說,“站上去。

    ” 吳剛站上去以後果然比剛才高了很多,牛屁股差不多齊到他的小腹了。

    “還差一塊。

    ”大許說。

     吳剛去搬第三塊土墼時,大許對我說,“我隻需要一塊土墼,你大概需要兩塊。

    ” 然後吳剛就站在了三塊摞起的土墼上。

    大許側着頭,端詳了許久,就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正好,正正好。

    ”他說。

     “下面呢?”吳剛問。

     “下面就是脫褲子。

    ” 吳剛掀起棉襖,大許突然爆發出一陣楊子榮般的大笑。

    吳剛在土墼上站立不穩,差點兒沒有摔下來。

     “你還真想幹啊?哈哈哈哈……”大許指着吳剛說,“要是真幹了閨女,那就是生活作風問題了!” 我總算明白了,大許是在開玩笑。

     這以後,“幹閨女”就成了我們在牛屋烤火時的一個保留節目。

    當然沒有真的幹過,隻是互相取樂而已。

    大許實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