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月光的行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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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左眼,觑着右眼看周圍的景物,結果他能看見鄰座老太太手上的青色老年斑,能看清過道另一側的男人跷着腿吸煙的情景。

    他又把頭扭向車窗,結果他望見了原野上仿佛散發着奶油氣息的微黃的月光,看來中秋的月亮已經悄然升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沒受重傷,他為此慶幸不已。

    他從旅行包裡掏出給林秀珊買的絲巾,看着絲巾上那一朵朵紫花,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老太太見他落淚了,就驚叫着說:"你是不是看不見這絲巾上的花了?你不能饒了那小子,讓他領你就近下車,到醫院查查去!"王銳想告訴她,正因為自己看得見絲巾上的花兒,他才流淚了。

    王銳平靜了一番,起身到洗臉池去,他打算洗一把臉。

    然而擰開水龍頭,卻見滴水未出。

    慢車的水龍頭常常是這樣,在列車始發後的一兩個小時内,它能咧着嘴淌出水流,而過了幾個站後,它就像啞巴一樣閉上嘴了。

    王銳站在那裡,忽然覺得自己站着的是下三營子逐漸沙化的土地,而水龍頭管則是已經幹涸了的地根河。

    他擡頭照了照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雖然它被水漬和灰塵弄得肮髒、模糊,他還是看見了自己的臉。

    他的右眼眶果然青着,且微微浮腫。

    他想要是下車後見到林秀珊,她問眼睛是怎麼回事,他一定不能跟她說實情,就說是在工地被磚頭掃了一下。

    一想這樣說更糟糕,他再去工地時,林秀珊還不得整日為他提心吊膽啊。

    幹脆就說今天上車的人多,自己不小心磕在車門上了。

     列車停靠在讓湖路的站台時,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

    王銳想要是月光有消腫除淤的功效就好了,讓他的眼睛能立刻恢複如常。

    他覺得這副面貌與妻子團聚,有些掃興。

     王銳猜測林秀珊已經在他們常去的旅館的地下室等他了,他就沒有去毛紡廠的宿舍,直接去了旅館。

     王銳是這家旅館的常客,老闆娘認得他。

    老闆娘四十多歲,非常胖,手上戴着三枚金戒指,一有空閑就"咔--咔--"地嗑瓜子,看人時愛觑着眼睛。

    有一回王銳在清晨時離開旅館,老闆娘呵欠連天地從登記室走出來對他說:"昨晚住在你們隔壁的人來退房,說是睡不着,你們把床弄得太響了!我就跟客人說,人家小夫妻十天半月的才在一起住一宿,能不多折騰一會麼!"說得王銳和林秀珊的臉都火辣辣的,就像是做了什麼錯事似的。

    他們跟老闆娘說以後一定注意着點,可是又怎麼能注意得了呢,他們一旦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就變得瘋狂了,睡在他們隔壁的客人也就仍有鬧着要調換房間的。

    所以老闆娘每次見到王銳,總要笑着說他一句:"看着你挺瘦的,沒想到力氣倒是蠻大的嘛。

    " 王銳走進旅館時,發現坐在登記室裡的老闆娘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她穿一件綠地粉花的絲絨褂子,一條寬松的黑褲子。

    她盤了頭,臉上不惟塗了脂粉,還描眉塗唇了。

    她正和外号叫"小白梨"的女服務員嘀咕着什麼。

    林秀珊對王銳說過,小白梨是老闆娘養在旅館的"雞",她的身份是服務員,可幹的都是妓女的勾當,王銳就很看不起小白梨。

    小白梨其實并不漂亮,但她身材好,膚色白,看人時總是笑眯眯的,所以看上去還比較可人。

     老闆娘見了王銳,滿臉都是笑容。

    她說:"我猜今兒中秋,你們夫妻不會不來團圓的!" 王銳問:"我媳婦來沒來?" 老闆娘說:"沒來呀!怎麼,你沒和她約好?沒約好也沒事,你先把房開了,回頭再去找她!" 王銳說:"那我得看看她在不在讓湖路,她要是不在這,我開房間幹什麼?" 老闆娘笑着說:"你媳婦不在這也沒啥,讓小白梨陪你!" 王銳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從來不吃梨!"王銳聽見了身後的老闆娘和小白梨爆發出的笑聲。

     老闆娘鄙夷地說:"一年到頭隻吃一種果子膩不膩呀?他不吃梨有人吃!" 小白梨說:"看他今天眼眶都青了,沒準要吃野果子沒得嘴,讓人給打了!" 王銳憂心忡忡地朝毛紡廠走去。

    他不停地打量過往行人,生怕錯過了林秀珊。

    待他走到傳達室門口時,值班的人認出了他,說:"你媳婦回來了,不過又走了!"王銳有氣無力地問:"去哪兒了?"值班的人說:"這我怎麼知道!她出門時又沒說去哪兒!你進去跟人打聽打聽去吧。

    "這回他沒讓王銳填會客單。

     王銳拖着已經發酸的腿走到林秀珊宿舍,疲憊不堪地敲響了宿舍的門。

    宿舍沒有亮光,難道裡面沒人?王銳持續不斷地敲着門,并且大聲問:"秀珊,你在麼?秀珊!"王銳聽見室内有了腳步聲,但是燈仍然沒亮。

    吳美娟的聲音隔着門傳了過來:"王銳,真的是你麼?"王銳說:"吳大姐,是我,你開開門,秀珊呢?"吳美娟說:"宿舍的人都看錄像去了,對不起啊,我就不開門了。

    "她停頓了一下,接着說:"秀珊去哈爾濱找你去了!她在吃晚飯時從哈爾濱回來,我們告訴她你來找她,聽說她去你那兒,你就返回去了。

    秀珊一聽說你回去了,她就又去哈爾濱了!你趕快再返回去吧!"吳美娟的話讓王銳覺得身上一陣一陣地發涼,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栽種了假種子的倒黴的農民一樣,奔波勞累到最後卻是兩手空空。

    那一刻他辛酸極了。

    他知道吳美娟這是和丈夫在一起。

    吳美娟的丈夫在林甸的農村,他每次來探望妻子,都不舍得住旅館。

    他會花上幾塊錢讓宿舍的其他人去毛紡廠附近的一家錄像廳看錄像,一張票隻有兩塊錢,等大家看完錄像回來,他們也就做完事了。

    吳美娟會把丈夫安排到男宿舍,與人湊合一宿。

    林秀珊為此看過好幾次錄像。

    她有一次悄悄跟王銳說,錄像廳裡淨放些三級片,看着讓人作嘔。

    王銳就說:"你要是有一天學壞了,我就揍塌吳美娟男人的鼻子!"林秀珊咯咯笑着說:"他就是個塌鼻子!不用你去揍了!"王銳想吳美娟現在正甜甜蜜蜜地和她的塌鼻子男人聚在一起,而他和林秀珊奔波了一天卻仍然天各一方,就覺得自己仿佛受了誰的嘲弄似的,不由得潸然淚下。

     王銳搖搖晃晃地走出毛紡廠大門。

    他沒有去火車站,而是橫穿馬路,到了林秀珊常等他電話的電話亭。

    街上的車輛比白天時明顯少了,人行道上也是偶爾才見一兩個人走過。

    人們大約都在家中吃着香甜的月餅呢。

    王銳看了一眼那輪皎潔的月亮,就受傷般地低下了頭。

    他想這月亮既不屬于他,也不屬于林秀珊。

    這輪月亮對今夜的他來講就是一個漆黑的空洞。

    他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孤獨無助。

     王銳掏出電話卡,把它插進那個隻露着一道縫的插口,下意識地撥了一下他工地附近的公用電話。

    半年以來的周五晚上,他都是在那裡給林秀珊打電話的。

    上次林秀珊到哈爾濱看王銳,他們路過這個電話亭時,林秀珊還調皮地對王銳說:"瞧,那不是咱家的電話嗎?"這話險些使王銳落下辛酸的淚來。

    他想他作為一個男人實在太沒本事了,他不能讓妻子擁有一部自己的電話。

    他們的甜言蜜語不能在夜闌人靜時悄悄地說,而必須在固定的時刻、在風中雨中雪中大聲地說,這看似浪漫,可又是何等的辛酸和悲涼啊! 王銳握着被無數陌生人的手握過的發粘的聽筒,聽到的是一片嘟嘟的忙音。

    他猜那些回不去家的工友們正在這個團圓之夜給家裡打電話呢。

    工友們的家大都在貧窮的農村,幾乎沒有誰家擁有電話。

    但他們所在的村屯卻有個别安裝了電話的地方。

    他們就打給人家,讓他們去喊一下自己的親人,然後放下聽筒,估計親人到了,再打過去。

    所以有的人是打到養牛專業戶家的,有的人打到村長家,還有的人打到小學校或者是開食雜店的人家。

    工友們在歸鄉時,在旅行包裡就會多備一份禮物,是送給幫助接聽電話的人家的。

    下三營子也有幾部電話,不過林秀珊選中的是金六婆家的。

    王銳很讨厭金六婆,可林秀珊卻不。

    林秀珊說金六婆又不是人販子,非要把哪家姑娘推進火坑裡,她不過就是為人說媒,她做的也是生意。

    金六婆家離林秀珊的娘家很近,兩三分鐘就可走到,這也是林秀珊會把電話打給金六婆家的一個原因。

    他們每年大約要往回打四五個電話。

    他們總是在一起時往回打,夫妻會輪流跟家人說上幾句話。

    林秀珊的母親那時就會用飛快的語速說話,不等他們把話說完,她就率先放下了電話,她是怕他們花錢。

    林秀珊回下三營子時,就要為金六婆買一件禮物。

    金六婆喜歡吃和穿,林秀珊給她買的,除了點心就是衣裳。

    金六婆每回接到電話,總是熱情地去叫林秀珊的家人。

    王銳仍記着金六婆為他說媒所引起的風波,所以對她總是沒什麼好印象。

    覺得她好逸惡勞、油嘴滑舌,不是一個正經女人。

    所以他本想打個電話問問家人的情況,但一想到要打給金六婆,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王銳又撥了一遍工地附近的公用電話,結果聽筒裡傳來的仍然是急促的忙音。

    他認定電話亭前站着的一定是自己的工友,他想問問他們,林秀珊去沒去過工棚?她在等他,還是又踏上了歸途? 月光照着馬路,照着樹,照着那個冷清得沒有一個人候車的公交汽車站。

    王銳看着路面上楊樹的影子,覺得它們就是一片靜悄悄開放的花朵。

    一輛隻載着幾個乘客的公交車駛了過來,跟着一輛出租車也駛了過去。

    它們軋在路面的花朵上。

    王銳以為花會窒息,可當車過去後,路面上那花朵般的樹影依然活潑生動,清晰可人。

    王銳想自己要是這影子中的一部分就好了,那樣林秀珊就能天天從他身上走過。

    他願意讓她秀氣的腳時時踩着自己。

     王銳傷感着,忽然,他聽見電話底氣十足地叫了起來。

    在夜晚,這鈴聲就像寺廟的鐘聲一樣清涼、悠揚。

    王銳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隻這一聲"喂",林秀珊就聽出了是丈夫的聲音!王銳的聲音,哪怕是一聲輕輕的歎息,她都能準确無誤地分辨出來。

     "王銳,我知道是你!"林秀珊分外委屈地說,"我來找你兩趟了,都撲空了!" "我還不是一樣?!"王銳的眼睛濕了,"我也來找你兩趟了!我先前還以為你在旅館等我呢,我去了,你不在;從旅館出來我的腿都軟了!" "王銳--"林秀珊充滿深情和疼愛地喚了一聲丈夫。

     "秀珊--"王銳也滿懷憐愛和委屈地喚了一聲妻子。

     林秀珊說:"我剛剛給家裡打完電話。

    咱們兩家的老人都挺好的!媽把咱兒子抱過去了,他在電話中還和我說話了呢!" 王銳問:"咱兒子說了什麼?" 林秀珊說:"他說想爸爸想媽媽。

    他問爸爸媽媽吃月餅了麼?" 王銳說:"你怎麼跟他說?" "我告訴他,爸爸媽媽還沒吃月餅呢,要等他一起吃!我跟他說他吃月餅時望着月亮,就會看到爸爸媽媽。

    你猜咱兒子怎麼說?他說爸爸媽媽沒有翅膀,怎麼能飛進月亮裡?還說月亮裡都是光,住在那裡多晃眼呀!" 王銳含着眼淚笑了,說:"他真聰明!将來肯定比他爸強!"說完,他才想起問妻子在哈爾濱的什麼地方。

     "就是你們工地旁邊的電話亭--咱家的電話亭啊!"林秀珊說,"我猜你找不到我,可能會在電話亭等我,我就來這裡打電話。

    剛開始打沒人接,我就往咱老家打電話。

    等跟咱兒子說完話,再撥那個電話,你就接了!"林秀珊的聲音顫抖了,"咱一家人在電話中團圓了,我知足了!" "秀珊,是你在那兒等我呢,還是我在這等你回來?我想你!"王銳四顧無人,又大聲補充一句,"我想把你抱在懷裡,親你!" "我也想你!"林秀珊說,"我不在這等你了,明天一大早我還得給人做飯呢。

    你明天一早也得去工地,就别等我了,回來吧!" "那我們今天就見不上面了?"王銳傷感地說。

     "我們可以在錯車的時候相見。

    "林秀珊說,"你坐十點四十的那趟慢車,我坐十點五十的慢車,我們的車肯定能在中途相會!我站在車窗前,一準能看見你,你也能看見我!" "可是火車一晃就過去了!"王銳說,"我又拉不着你的手!" 林秀珊說:"我們乘的是慢車,慢車相會不會一晃就過去的,能看好幾眼呢!"林秀珊還想說什麼,電話突然間斷了。

    王銳吓得手心都濕了,他想林秀珊是因為疲勞過度而暈倒了呢,還是碰上了搶劫犯或者是流氓?晚上十點左右的哈爾濱,即使是在繁華街道上,也是車稀人少了。

    王銳急得六神無主,腦袋嗡嗡直叫。

    但他很快醒過神來,連忙把電話打回哈爾濱的電話亭上。

     "王銳--"林秀珊咯咯樂着,"我就知道你聰明,能把電話再打回來的!我的電話卡裡的錢用光了!" "吓死我了!"王銳說這話時,嘴唇仍有些顫抖。

     林秀珊說:"王銳,你沒見到我,可别像老胡那樣啊。

    你忍一忍,下次見面,我好好侍候你!" 老胡三十八歲,是王銳的工友,老婆孩子都在虎林的鄉下。

    工友們一年半載也見不上老婆一面,有的按捺不住就去找暗娼,有的怕花錢或者怕染上花柳病對不起老婆,夜深時就常有人偷偷自慰以解寂寞。

    興許老胡年歲比别人大些,不懂得壓抑自己在快感時的叫聲,有兩次他在夜深時放肆地叫喊,把大家都擾醒了。

    以後工友們一見到他就愛笑,逗他:"老胡,你的嗓子可真亮堂啊!"老胡雖然五大三粗的,但他臉皮薄,從此後他就不與人說話,而且在工地幹活時常常出錯。

    終于有一天他砌歪了一面間壁牆,早就看他不順眼的工頭勃然大怒,把他給解雇了。

    老胡隻得卷着行李回家了。

    王銳記得他當時跟林秀珊講老胡的故事時,林秀珊哭了。

    她緊緊地抱住王銳,說:"我會常看你去,你可不許學老胡,讓人恥笑!" 王銳想起老胡,心裡疼痛了一下,他說:"我不會像老胡似的!能聽見你的聲音我就知足了!" 聽筒裡傳來的是林秀珊的笑聲。

    她的笑聲跟少女時一樣的溫存甜美。

    林秀珊說:"王銳,我給你買了一樣東西,你猜是啥?" 王銳不假思索地說:"是腌肉。

    "王銳愛吃讓湖路夜市老葛家做的腌肉,他以為妻子給他買的一定是它。

     "你就認得肉!"林秀珊嗔怪地笑了,"一會兒我在火車上舉着它,你就知道它是啥了!" "我老想着你,當然要往肉上猜了!"王銳說。

     林秀珊說:"你沒娶我時,就不會往肉上想了!" 王銳笑了,他說:"我也給你買了一條絲巾,你猜猜它是啥?" 林秀珊笑得更加響亮了,她氣喘籲籲地說:"你都告訴我是絲巾了,還讓我猜什麼呀?!我看你是坐火車坐糊塗了!" 王銳說:"咳,我真是糊塗了。

    沒老就糊塗了,你還不得把我給蹬了呀?"王銳邊說邊看着電話機上的IC卡的通話餘額顯示,他發現隻剩下四毛錢了,他們隻夠再說一分鐘的了,他大聲地說:"秀珊,我的卡裡也沒錢了,一會兒電話自動斷了,你可别為我擔心啊!" 林秀珊說:"我知道。

    " 王銳很想在最後的一分鐘裡說些重要的話,可他大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而林秀珊也如他一樣沉默着。

    王銳能聽見工地傳來的隐隐的攪拌機工作的聲音,而林秀珊聽見的則是一輛汽車疾馳而過的"刷刷"的聲音,就像風聲一樣。

    他們的通話就在這兩種聲音的交融中自動斷掉了。

     林秀珊和王銳各自踏上了一天中最後的歸途。

    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了火車站。

    林秀珊買過票,通過檢票口的時候,發現候車的人少得可憐。

    大多的列車到了午夜時分就像牲口棚裡的牲口一樣歇息了,偶爾經過的幾列慢車,就像幾匹吃着夜草的馬一樣,仍然勤懇地睜着它溫和的眼睛。

    林秀珊在通過地道的時候,覺得自己在瞬間與中秋的氣氛隔絕了;而當她走出地道,又能望見月亮的時候,她才覺得節日又像個撒嬌的孩子似的滾到她的懷抱。

     車廂裡空空蕩蕩的。

    林秀珊見到處都是空座,她就選擇了靠近窗口的座位。

    她要透過窗口和王銳相會。

    她不知道是三人座這側的窗口能與列車相會,還是兩入座那一側的,所以列車啟動後,她就一直透過車窗看雙軌線上另外的鐵軌在哪一方,她确定了是在兩人座那一側的,于是就安心地坐了下來。

    她估計與王銳的相會,大約要在一小時之後。

    林秀珊打開旅行包,撫摩着那隻沒有派上用場的鬧鐘,就像懷抱着一隻頑皮的小兔子一樣,滿懷愛心地對它說:"你好好睡吧,明早不用你叫了,給你省省嗓子。

    "她又拈起那條床單,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殘存着的王銳身體的氣味使她的内心充滿了溫情,她對床單說:"你身上有我男人的味兒我不計較,要是别人身上有他的味兒,我就撕爛它廠林秀珊又輕輕取出口琴,從口琴中墜下幾滴水來,涼涼的,看來她先前在列車上沖洗口琴時,沒有把它擦拭幹淨。

    她想起了犯人的那張臉,想起了那與衆不同的琴聲,情不自禁地微微歎息了一聲。

    她想犯人早就該到目的地了,當他戴着手铐走下列車時,他會想起這把口琴麼? 當林秀珊選擇好了相會的座位時,王銳也在忐忑不安中找好了座位。

    王銳到了火車站才發現自己隻剩下十二塊錢,根本不夠買返程車票的了。

    他隻得買了張站台票混上車。

    他沒料到今天要乘四次火車,沒帶多餘的錢。

     王銳所乘的列車是由圖裡河方向駛來的,它走了十幾個小時的路了,因而看上去塵垢滿面。

    車廂的過道上遺棄着果皮、煙蒂、花生殼等東西,茶桌上更是堆滿了空啤酒瓶、雞骨頭、瓜子皮、肮髒的紙巾、糖紙等雜物。

    車廂的座位空了多半,大多的旅客都睡着。

    王銳想在這樣的環境中逃票會很容易。

    隻要他遠遠看見乘警來查票了,就一縱身鑽進王人座席下面,反正大家素不相識,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從列車的肮髒程度他能判斷出,列車員至少有幾個小時沒來打掃了,他們也許正聚在餐車裡喝酒賞月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乘警也不會出來查票的。

     王銳選擇的座位,它旁邊的窗口相對明亮些。

    不過王銳還是怕看林秀珊時會不真切,他就用袖子當抹布,把它蹭了又蹭。

    他周圍的座都空着,隻有過道的另一側,有一個婦女和一個孩子。

    婦女垂頭織着毛衣,邊織邊打呵欠,而那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則舉着一支玩具槍,一會兒對着窗口比畫一下,一會兒又對着車廂人口處懸挂着的列車時刻表比畫一下,口中發出"叭--叭--"的聲響,模拟着子彈飛濺的聲音。

    他玩一會兒,就要跑回來央求織毛衣的婦女:"媽媽,給我一顆子彈吧!"織毛衣的婦女就會說:"不行!沒看這裡的人都在睡覺麼?要是把誰給打醒了可怎麼辦?"男孩說:"我不打人,我打空座!"婦女說:"不行!你看誰像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覺,還在這淘氣?" 列車行進了大約一小時二十分鐘後,王銳站了起來。

    他估計和林秀珊相會的時刻快到了。

    果然,十幾分鐘後,他發現對面有列車駛來。

    他緊張地盯着那一節一節劃過來的列車。

    在夜晚,列車看上去就像首尾相接的熒光棒,把夜照亮了。

    王銳發現對面的列車與他所乘坐的列車一樣空空蕩蕩,這兩列車就像兩個流浪的孤兒一樣在深夜中相會。

    王銳終于發現有一個窗口前站着一個人,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林秀珊!她笑吟吟地舉着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截甘蔗。

    她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王銳真想号啕大哭一場!突然,他覺得背後被什麼東西猛地擊中了,他不由自主地栽歪了身子,回頭一望,隻見那個男孩舉着玩具槍帶着得勝的神色笑望着他。

    原來他媽媽耐不住他的央求,給了他一顆橡皮子彈。

    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射到那像靶子一樣立在窗口前的王銳的後背上。

     林秀珊隻望了一眼王銳,就發現他栽歪了身子。

    她不知他是累得突然昏倒了,還是出了其他的事。

    她想看個究竟,可是有王銳的窗口離她越來越遠了,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而王銳在懊惱中站直身子再眺望窗外時,林秀珊所乘的列車已經像一條蛇一樣地溜掉了。

    他不明白慢車為什麼會消失得如此之快?最後他終于悟出了,他不該把慢車當成窗外的風景,因為風景是固定的,而慢車是運行着的。

    兩列反方向運行的慢車在交錯時,慢車在那個瞬間就變成了快車。

    他們相會的那一時刻,等于在瞬間乘坐了快車。

     月亮就像在天上運行着的獨行的列車,它駛到中天了。

    不知這列車裡都裝着些什麼,是嫦娥、吳剛和桂花樹麼?這列車永遠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終點,也永遠都是黎明! 《收獲》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