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虎鵬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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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這時正命人點起爝火,隻盼長駐永夜。

    杜荷算是心機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雙眼望着筵席邊的待女,眼中滿是色欲之态。

    其餘仆傭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這是他們的生活,那些王孫們的生活。

    他們一意快樂,快樂到疲憊了還是不想止住快樂,不快樂時,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們快樂得如此強迫。

     李淺墨忽然隐隐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時世,當此地位,為什麼會如此焦躁。

    背倚着隋末年間的滿天烽火,面對着争殺利誘無指望的未來,可能也隻能縱容着自己去試圖快樂。

     一時李淺墨隻覺得自己的心思從這酒筵的無邊花巧中抽出身來,冷冷地望着身邊這一切,滿地繁花缛綿中,一眼去來,卻猛地讓他看出了荒涼;就如同當年那四野荒涼,但他與肩胛二人一劍,畸零江湖,卻從未曾那樣地感受到過生命的豐庶富麗。

     人生于世,似枯實绮,似癯實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吧? 卻見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兒跳着一曲什麼,四周人幾乎都不在看。

    李淺墨的眼角忽飄過了一襲白苎衫子的影子,原來場間已換了舞者。

     李淺墨側目看去,隻覺心中一動——那舞娘,卻似自己小時見過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紀漸大,韶華已過,正自在那裡舞着一曲殘破的《雲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當年曾一見傾心,從此許身于舞的原因。

    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戲,輪翻上場,那時,她斷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

    直到這酒将殘,笙歌将散,明知人人将醉,無人再看時,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這樣的一曲《雲韶》。

     李淺墨隻覺得自己一時怔在那裡,往事如雲煙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來……“雲韶”、“雲韶”……他還記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見到那場舞……那是自己與肩胛初見時的一舞啊!記憶中,那一舞如雲,從畫棟朝飛,至夕簾暮卷;本無心以出岫,終倦飛而知還;方景曦曦以将入,複門寂寂而常關…… 那時,肩胛一雙着軟靴的腳在那雲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點來,那鼓點聲仿佛天神的車輪經過,雷滾滾的急迫,雷之下是那雲母石的窗;窗下是廳内子弟,是這浮世中的衆生;而那雷之上,卻是雲卷雲舒,不急不迫……然後,隻見他舞出來的境界至此始大!隻見他于那數片雲母透窗間或隐或現、或明或滅,一時出現在這裡,一時又出現在那裡……大廳頂上的九塊丈許長、數尺闊的雲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

    他一現身有如雲開,一隐身又如暮合,可連接他或明或滅的身影間的,自有那連綿不斷的意韻…… ……那是雲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

    那一日,雲母石鋪地的雲韶宮中,娘是對自己怎麼說的?當日,她就是在東宮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

    那一舞是緣,也是孽…… 李淺墨一時怔怔地望着那舞娘,奇怪一開始怎麼沒把她認出來。

    漸漸,他隻覺眼前跳着的卻是當日的雲韶……他心中一痛,卻猛地想起了異色門主,那日,突然一見,她在自己的懷裡,猛地露出了顔面。

    讓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卻是:她的臉,怎麼像極了自己的娘,像極了雲韶? 滿座之中,倒隻有稱心最是冷靜。

     這時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沖着跟随舞茵上雲韶舞者來的老妪使了個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淺墨忍不住好奇,托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妪早悄悄地随着稱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卻見他們走出了院門後面。

    李淺墨耳目極靈,跟随到院牆邊上,隔着牆,也聽得到稱心與那老妪的對話。

     隻聽稱心歎了口氣:“……他,宗師可是病得更加厲害了?” 李淺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過來——稱心所謂的“宗師”,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師父宗令白?難道他曾從宗令白學過藝? 那老妪歎道:“可不是,他現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發不濟,沒日沒夜地像都在噩夢裡,有時還聽得到他叫喊。

    ” “喊什麼?” “喊的好像是……雲韶、雲韶……” 那老妪又歎了口氣,說道:“真沒想到,他到今天,還沒忘了他那個小師妹。

    我有年紀了,所以什麼都知道。

    他這輩子,什麼都不得意,還好還剩下幾個貼心的弟子。

    如不是她們看顧,他都拖不到這個時候,早就完了。

    可他那幾個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隻道他喊的是他一輩子也沒能還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說,他是在喊當日雲母廳上,曾見過的那個神仙樣的影子。

    弟子們年紀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 李淺墨聽得怔在那裡,他斷想不到,今日,在東宮,多年之後,他會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過去。

     那些故人……肩胛長逝,雲韶久寂,連宗令白,這個傳說的守護者,看來也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卻聽得一個人的腳步聲正靠近前來。

    院牆那端的兩個人收住話,稱心似從來人手裡接過了什麼東西,吩咐他退下後,又把手裡拿過來的東西遞向那老妪,低聲道:“這個,就是交趾所産的明珠七寶九華帳。

    也不知管不管用,傳說中,它最是安神宜夢的。

    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們與他挂在床上吧。

    他想來時日也不多了,我隻望他,最後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 ——怪不得他剛才指名要這頂“明珠七寶九華帳”,原來竟不是為自己要的。

     頓了頓,才聽他道:“隻是,别跟他提我。

    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墳地裡也要探出個身子來罵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 那老妪似覺十分傷心,隻聽她道:“稱哥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