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稱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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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滿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張玄素、李靖、魏征、虞世南等,無不盡都派到他身邊任東宮之職,以為匡助。

    可這些名臣宿将,無一人的話,叫李承乾聽得進去。

     可今日,這不過第二次謀面的小兄弟的話卻讓他覺得誠摯。

     隻聽他仰天一歎:“我不是那個性子,改不了的,且讓我做那頭明知要被殺也不改其倔的驢好了。

    ” 他歎罷,望着李淺墨還一派單純的眼,搖頭道:“你叫我學着勵精圖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這天下,卻有幾人能做得到?當個皇帝,卻也實在煩難的。

    父皇即位之初,無論日夜,都命群臣輪班省内值宿,以便想起什麼,就好日夜召對,這一點勤勉,就算我學得來,可那一份克制,卻是我學不來的。

    就是父皇,為了朝中群臣的觀感,不得不克制己欲,可他背地裡郁悶得發怒大叫,卻是有誰曾看得到?何況我也無那等才能,去對付李靖、長孫無忌這等老狐狸;更無那份耐心,去聽張玄素、蕭瑀這等老古董的谏勸;還無那份謀勇,以駕馭李世績、契必何力這等一代名将……最要命的是,我還不會作僞,不能就是不能,斷學不會魏王那等裝人的樣子。

    我是一個人——如聖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冊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幹不來。

    我活着,就不想委屈自己。

    ” 他指了指身邊的人:“何況他們這些人能跟着我,大半不就是為了我好玩兒?哪怕暴虐,喜怒不定,隻管自己的性子,他們也能忍?就是為這旁人看來奇怪的性子,我手下這些人才會跟着我的。

    換了個脾氣的,如魏王那等,他們還跟不來。

    我也隻能召來纥幹承基、張師政、封師進、趙節這等人。

    改了脾氣,豈不是更加孤獨,連他們都要散了的?那時,我真連一拼之力都沒有了。

    你真的以為,朝中大臣者,如我那舅舅長孫無忌,是我改了脾氣就會扶持我的?他生性怕不比我更加擅權專制!也隻有父皇壓制得住這些人罷了。

    ” 他哈哈一笑:“說起我那舅舅,長孫無忌,我當真一想起他來就忍不住頭疼。

    大肚子與我相争,他倒還好,兩不相幫。

    可我心知,就算我做個好太子,明睿英武,他也不肯幫我的,就如同他不肯幫魏王一樣。

    他最中意的,怕還是李治。

    因為他小,仁懦,好控制。

    就算父王百年後,他依舊可以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

    ” 他忽現出一抹苦笑:“所以,你叫我怎麼改自己?去當個好太子?當個好太子,未必就不受人算計,就會真的有人幫自己。

    他們都說我奸小在側,可那些名臣,有謀略的,儲君之事,就隻求對己有利;而所謂道德長者,如張玄素老兒與死了的魏征,他們何嘗在乎我?他們隻在乎一個明君。

    就如同魏征在你父死了後跟從了我父一樣。

    何況這些道德長者,真正朝中角力之時,他們是用不上的。

    所以我才一聽他們唠叨就煩得要命!” 他說話也真直率,竟全不管身邊杜荷在座,毫不顧及杜荷的面子。

     隻聽他微微笑道:“所以,朝廷之上,哪怕親如父子兄弟,倫如君臣僚屬,其實彼此之間,何嘗有情的?人隻是對自己能力控制不住的事和人才試圖施以感情影響罷了。

    或者如我父皇那樣,天縱之姿,再不擔心人背叛,才有與那些名臣融洽相處、寒溫相慰的餘地。

    至于我等,想得那皇位,不啻火中取栗。

    可是……” 他忽仰面大笑:“……若真叫我放手,那我也是萬萬不甘心的。

    ” 說到此,承乾眼中現出一股桀骜不馴的神氣。

    李淺墨一見之下,隻覺得朝局紛繁,人心難定,很多事,終究是解決不了的。

     而這時,他腦海中卻想起了一個人的眼,那是他殺父虐母的仇人,可那人端的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隻有如他者,面對這樣紛繁的天下棋局,才會安之若素吧?可哪怕是他,可以開創出一個盛世的格局,要想把它傳承下去,卻終究是陷入兩難,甚或千難萬難的。

     ——怪不得虬髯客會重入京師! 一念及此,李淺墨隻覺得心中一驚。

    卻見李承乾已撇開這個話題,笑道:“小硯兒,你實是好人。

    我不該拿這些事來煩你。

    且等我讓你看個開心的。

    ” 說着,他扯着嗓子,沖宅後面叫道:“稱心,快出來與我跳舞!” 隻聽後宅裡響起一聲“來了!” 那聲音清脆利落,李淺墨一聞即知,這說話之人年紀不大,分明還是一小僮兒,可這口聲必然出自俳優子弟之口。

    如此聲口,聽來悅耳,卻是苦經訓練才能得來的。

     一聽那聲音響起,就見适才那茵上舞者當即退下,臉上若有慚色,似是情知再出場的人物要跳得遠勝過自己。

     李淺墨先開始還不解——承乾分明也不看,為什麼還非要一個舞兒、一個鼓手在那兒操弄着。

    這時聽過李承乾的話後,卻終于明白,他是如此地害怕寂寞。

    這太子之位,想來也與坐在刀叢劍林裡相似,承乾分明怕稍一撒手,就什麼都沒了。

    所以哪怕不看不聽,身邊也要犬馬、舞兒、歌姬、侍臣,随列左右,一遞一遞分别地鬧哄着,才可以略略排解開他的不安與寂寞。

     這世上,原是有最怕一個人吃飯的人,其實他們别有不安,所以才會如此害怕寂寞。

     可李承乾待那稱心分明不同。

     眼見人還沒出來,李承乾就已滿臉期待之色。

    那神色中,似還帶着炫耀,仿佛就等着與李淺墨獻寶一般。

     四周先開始本還吵鬧着,李承乾也不惱,這時卻忽然鴉雀無聲,管馬的勒住了馬,與它罩住了口,不許它再出聲胡鬧。

    其餘待鷹弄犬的鷹奴犬奴,也各自管束好了自己的畜牲。

     卻見那打手鼓的西胡神色一振,輕輕摩挲着那鼓,從懷裡掏出一塊細布來輕輕擦拭着。

    連杜荷這樣的人,臉上分明都帶上了點期待的神情。

    李淺墨一時不由大是好奇:這稱心是誰?值得衆人如此相待? 可等了有一時,那預料中的小僮沒出來,卻走出了一個老婆婆。

     奇的是那老婆婆身着舞裙,腰雖佝偻着,裙卻是跳柘枝的裙,着實華麗。

    她本一頭花白頭發,頭發上卻插了花,白色的發上插着藍色的小花兒,一頭一腦的,就同那舞裙套在她粗腫的腰上一樣不般配。

     她徑直走到舞茵之上,嘴都是癟的,隻見她癟着嘴沖着鼓師一笑,本來也就是那麼普通一笑,不知怎麼,卻顯得相當滑稽,讓李淺墨都忍不住一樂。

     卻見杜荷一愣,問道:“這是誰?稱心呢?” 旁邊的李承乾忍不住哈哈一笑,似知道是誰,卻忍住不說。

     卻聽那老婆婆道:“稱心?他還在廚子裡等他那盤醬炒鹦鹉舌頭呢,沒吃完斷不肯出來,叫我給他先頂一頂場。

    ” 杜荷詫異道:“那你又是誰?” 那老太婆癟嘴一笑:“我?我是他姥姥,他的舞,可還都是我教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