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嗟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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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弄得他都立足無地了。

     他看着衆人的忙忙碌碌,看着辛府之人的趾高氣揚,沒來由地,忽然想起了魯奔兒來。

     ——其實他本不喜歡魯奔兒。

     因為魯奔兒仗着自己高大,搶過他的錢,也搶過他讨來的食物。

     可這時,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忽然懷想起魯奔兒來了。

    不為别的,隻為街上人越多,越讓他感到孤獨。

     那孤獨像一道神光,從上到下,籠在他的頭頂上,映出他雪白的面孔,孤凄凄的,讓人一見,更知道他是可欺負的。

     今日,他見了很多:見到了曾被辛府欺負,後來得了老大庇護才算逃脫的崇義坊的趙狗兒是怎麼裝作不認識他,對他全然視而不見,卻提着四色賀禮,趕到曾追殺他的辛家去了;也見到了崔和尚、柳三兒……還有一些一貫與索尖兒作對的人物。

     這時,又有兩個混不上樓頭正座,在街面上閑晃得無聊的别的坊裡的地痞在撩撥他。

     小白隻想躲開,可今日,他身負職責,卻不能躲。

    眼角幾個人影一閃,他卻見到了歸仁坊的幾個熟悉的人影,他在心裡大叫:是他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那日群毆時打死魯奔兒的兇手! 可他喉嚨緊着,什麼也叫不出,隻能眼見着他們一個個得意洋洋地鑽進不知哪個鋪子裡去了。

     小白憤恨得拳頭緊握。

     可他知道,他其實怕,同時知道,他打不過。

     可就在這時,卻聽耳邊有一個聲音油腔滑調地道:“咦,這小子還握起拳頭了!他握拳頭幹什麼,難道索尖兒的嗟來堂弟子,動了怒?乖乖,咱們得趕快逃開,還得叫烏瓦肆所有的好漢豪傑們也一起逃來。

    要不,哪怕單憑索尖兒手下最小的一個孩子,隻怕怒火一燒,那咱們大家夥兒都吃不了兜着走呢!” 那聲音說完,就哈哈大笑。

     小白一怒之下,憤然轉身,握着拳頭望向那說話的人。

     卻見那人,正是适才撩撥了自己好半天,自己都沒搭理的鄰近坊裡的兩個地痞之一。

     小白氣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怕得說不出話來。

    不知是自己氣得渾身發抖,還是怕得渾身發抖。

     隻聽另一個地痞笑道:“你沒看好半天他都在盯着滾在地上的那些饅頭?我猜想,他隻是餓了,餓得以為攥了個拳頭就可以當作饅頭。

    咱們等着看,怕不一時,這小子要把自己的拳頭給吃了呢。

    ” 他們越見小白在那裡篩糠似的抖,越覺得有趣起來。

     這些小地痞,平日最多恐懼,卻也最喜歡吓得别人恐懼,平日最多郁怒,卻也最喜歡撩挑得别人郁怒。

    隻要你怒了,他就覺得你着了他的道兒,控制了你般,沒事兒白開心起來。

     卻見小白一張小臉青白青白的,那兩個小地痞還在調笑:“咦,你們老大呢?他不是說今日開堂,怎麼到現在,快正午了,還沒見他在烏瓦肆露面?還是今日他後爹做生日,他顧不上開堂,在廚房裡忙着打雜忙得出不來了吧?” 他們就等着欣賞索尖兒手下的這小子怎麼被他們氣得又怒又無力相抗呢。

    平日裡,他們對索尖兒手下不免都有上幾分怯懼,實在是為,索尖兒那小子,他媽的太拼命了,而他的手下,也未免太齊心了。

     可今日他們不怕,因為知道,今日滿烏瓦肆來的人,個個都是辛家招來的,是個個可以壓制住索尖兒這混小子的…… 可一聲驚呼忽然傳來,卻是小白憤怒得一跳而起,撲在一個小地痞身上,一口就向他臉上咬來。

     哪怕另一個馬上回過神來,抵死地在小白身上亂踹,一邊還死命地拉扯他,卻也沒能把他拉開。

     熱鬧鬧的烏瓦肆,本來還算安甯的這一小塊地兒,這時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混亂。

     小白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了。

    開始被撩撥時,他是怕,接着,他是怒,後來,是又怕又怒。

     又怕又怒到極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居然就撲了出來。

    撲出來後,他已既不怕也不怒了,他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他要在那可惡的小子臉上咬下來一口肉! 隻見他目光狂怒,張着口,直向着被他壓在身下那小混混的臉上就湊去。

    那小混混已被他吓得哇哇大叫。

     可就在這時,小白後脖領子被人一拎,隻覺得整個人都被人拎了起來。

     他雙腳還在空中踢踏着。

    人雖被分開,一張嘴張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細牙來,依舊沖着才被他壓倒的人咆哮。

     卻聽一人笑笑說:“這小瘋狗是哪兒來的?” 那爬起來的小地痞一臉恭謹,恭聲回道:“辛大爺,他是索尖兒手下的。

    ” ——捉住小白的正是辛桧。

     那日,他白被索尖兒打了好大一個耳刮子,視為平生奇恥大辱。

    不過當時對方得英國公府中管家庇護,一時卻不敢怎麼樣,回去後,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就向一向溺愛他的父親哭訴。

     這時,見到索尖兒手下,自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可他臉上卻是在笑,隻聽他笑吟吟地道:“他是索尖兒的手下?這麼說,他是個偷兒了?” 那小地痞一怔,卻連忙點頭。

     卻聽辛桧笑道:“那正好,我才進了衙門辦事,管的就是這個。

    ”說着,他沖着在一旁看熱鬧的就近的一個小攤兒主人問道:“他可是偷了你的東西?” 那小攤主沒想事情會繞到自己身上,張口結舌,一時答不出來。

     卻見适才那兩個小地痞不由瞪了他一眼,怒道:“辛大爺問你話呢!虧你還出來做生意的,這麼不上道!” 旁邊,見到辛桧出手,早有他同行的,手底下的,以及辛府與各坊裡一向怕他的小混混們跟在旁邊起哄。

     辛桧臉上的笑意也更加從容。

     見那小攤主答不出來,他含笑道:“原來是個傻子失主。

    這世上就是傻子多,要不怎麼會丢東西呢。

    丢了東西,還不怪自己,隻管到衙門裡給我們添麻煩,今日,可是被我親眼撞見了。

    ” 說着,他随手在那攤兒上取過一件物事,往小白腰裡一塞,笑吟吟沖四周笑道:“各位見着了,我現逮着他的,身上還有賊贓呢。

    ” 旁邊聚過來的小地痞們見辛大少爺賞臉沖他們笑,早得了意,這時十分贊賞一般,贊賞辛大少把那小孩兒耍弄得好玩,齊聲開口笑道:“正是,我們都親眼所見,這個慣偷,也不看今日是什麼時候,竟當着辛帥的面偷東西,可不被抓了個正着?” 辛桧揮手叫過一個公人,随手把小白往他懷裡一丢,笑道:“那我可叫人把他捉回去法辦了。

    有贓有證,他須抵賴不得。

    ” 隻見小白的一張小臉上又青又白,既怕且怒,雙足不停地蹬踏着,卻濟得甚用? 這時,卻忽聽得一個粗硬的女聲道:“他沒偷東西。

    ” 小白一擡眼,卻見到一個鐵塔似的女子走來,她正站在人群後面。

    她雖是個女的,站在人群後,卻較尋常人等都還高了個半頭。

    小白早已認出,那可不正是鐵灞姑? 辛桧聞言擡頭,面色不由一沉。

    他自識得市井五義,來的雖是個他平日最看不起的女流,但那也是台面上的人物。

    對于這等台面上的人物,他自然不能對小白般随意侮弄。

    何況這也是他老爹辛無畏的教導。

     辛無畏之所以如今日這般成功,那全在于他廣交朋友。

    他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當然那也是指四海之内,夠得上格的,皆為兄弟也,像索尖兒與小白這樣的自然不算。

     ——這樣,四海之内,夠得上格的,都成了朋友,那四海之内,不夠格的還不盡多?還不盡夠他們作威作福? 所以他雖臉色一沉,接着馬上堆起了一個笑,隻聽他笑道:“原來是鐵姑娘。

    鐵姑娘怕沒看清,适才這小子果真偷了東西,四周朋友都是眼見的,各位說是不是?” 四周,自然響起一片附和聲。

     辛桧又伸手一指,指向那小攤主,笑道:“這就是失主。

    ”他望向那小攤主,含笑道:“這小孩兒适才就是偷了你的東西,現賊贓還在他身上,可是?” 那小攤主望望他,又望望鐵灞姑,這兩個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他一臉苦惱,恨不得快要哭了出來,口裡咿咿呀呀地答不出。

     鐵灞姑卻不理衆人,也不看那小攤主,隻是把一雙眼睛炯炯地盯在辛桧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