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烏瓦肆

關燈
烏黑烏黑的瓦,在這片街坊裡高高低低地錯落着。

    這一片街道相當逼仄,兩邊人家伸出的屋檐也矮,簡直緊緊地逼着行人的頭。

     這一片街坊裡,到處都彌漫着一股摻和着油香與劣酒香的氣味,再有,就是婦女們頭上那浸着油汗的脂油氣。

    屋檐間的路,本該是直的,卻被那屋檐以及檐下延伸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買賣夾得七歪八扭了。

    那些買賣五花八門,滿眼望去,到處都是人。

    隻覺街被屋檐擠着,人被聲音擠着,鼻子被氣味擠着,擠來擠去,卻擠出股壓抑不住的熱鬧快活來。

     這裡名叫“烏瓦肆”,是長安城中市井百姓們頂好的取樂去處。

    隻見賣吃食的,樗蒲賭博的,唱曲子的,彈琵琶的,鬥雞的,跑解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應有盡有。

     别看這裡門面不太光鮮,可那門面光鮮的去處,普通百姓也去不起。

    這裡起先是長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們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這兒來。

    如今,卻成了百貨雜彙、吃食雜耍的一個去處。

     聽着門外無時無刻不有的雜亂人聲,李淺墨卻感到一點安然。

     他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

    重回長安後,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懷難堪時,他總願來這裡坐上一坐。

     自從西州募事罷,與羅卷一别,一晃眼,也過了這麼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裡,他又經曆過很多……如今,他眼望着門外那些擁擠的人群,簡直覺得前日渭水濱上遭遇的一切恍如一夢:名馬、快刀、美人兒,那是那些王孫公子們的生活……他想起那日出了參合莊以後,見到李承乾先前陷落進去的手下也都被放了出來。

    他們個個惶急,急着離開這地兒,生怕虬髯客改了主意,再把他們拘了進去。

    可那山莊所在,四周原是個極大的陣圖。

    急切之間,哪裡找得到出路。

    李淺墨一出來,就見瞿長史與杜荷都搶着要與自己打招呼,李淺墨不耐與他們交接,當時一攜那胡人少女,清嘯一聲,飛身就上了樹梢。

     他一路飛奔,那些東宮與魏王府的人緊随着他的腳步兒,終于走出了那片山谷。

    出得谷來,李淺墨就待遠遁,忽聽得身後一個熱烈的聲音叫道:“兄弟!” 李淺墨幾乎忍不住要回頭。

     他聽出那聲音是太子承乾的。

    當時他身形還是頓了頓,頓了下後,他更是加快速度,攜着那名胡姬,就此絕塵而去。

     說起來,他自幼孤獨,在最小最小的時候,他也是在這個長安城長大的。

    那時還是跟談容娘和張五郎生活在一起——細想下,已有多久沒念及他們了?李淺墨不由搖了搖頭。

    當時,每遇到街坊裡小孩子們欺負他,他是多麼希望那時能有個哥哥! 可是沒有,隻有偌大個長安城和小時自己那渺小而又渺小的孤獨。

     沒想多年之後,在參合莊外,卻聽到了這一聲“兄弟”的叫聲。

     ……那還是他堂哥的呼喚。

     李淺墨猛地搖了搖頭,他望向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願想起李承乾與李泰其實是他的堂兄弟。

    他也不是他們的兄弟!自從重返長安以來,他租住在一處平常的巷陌裡,見慣了市井小民尋常人家那些窘迫寒苦的生活。

    前日見到李承乾與李泰侍從簇擁,鮮衣怒馬的日子,他不覺欽羨,反覺疏遠……那不是他要的生活。

     如今想來,他哪怕幼失父母,那卻也像是生命對他别樣豐厚的饋贈,否則,此時此日,他隻怕跟他的堂兄弟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想到這兒,李淺墨再次搖了搖頭:他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這時,他坐在“牯老酒肆”裡,一個人寂寂的。

     鼻子裡是熟悉的炝牛肉的味道,這是“牯老酒肆”頂出名的一道菜。

    可那氣味,那些劣酒的香與嘈雜的人聲,今日卻遮不住他的心事。

    為那份擁擠嘈雜,反倒似把他心底的事給逼了出來。

     ——為了前日的事,他心裡其實始終有一個結。

     照說,李世民本是他的殺父之仇,可那日,他卻救了他的兩個兒子。

    一想到這兒,李淺墨就不由心中苦笑。

     雖說自從見了母親雲韶之後,他對自己的父親早沒了什麼感情。

    可那殺父之仇在他心裡始終還是個結。

     但時也、命也、運也……他不想碰上的終究還是碰上了,隻望以後都不再碰上才好。

    可他又懷疑,在自己内心深處,其實還是期待可以重遇的。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他的兄弟們。

    哪怕教養不同,環境迥異,但對于孤獨如他般的人,那多少也是在這人世間少有的一點牽系。

     正這麼想着,卻聽一個女聲軟軟的道:“好難找啊!費了這麼大力氣,終于找到你了,找得我快累死了。

    ” 李淺墨一擡頭,卻見那胡人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

     隻見她還是穿着一身雜七雜八的亮色衣裙,那些顔色要是湊到别人身上,隻怕就會跟打架也似,可在她身上就偏是不同,無論多少種顔色,都比不過她頰上那點鮮活的氣色。

     這少女仿佛天生不知愁苦,無論處境怎樣,總要把自己裝扮得如此明媚鮮麗。

    許是她的姿容太過明豔,李淺墨在她面前一直就有些拘謹。

    這時他還是不由得就覺得尴尬,讷讷道:“找我做什麼?” ——那日,他因憐惜這胡人少女,不知把她送到哪裡去。

    她雖有個哥哥,可正是她的哥哥幾乎把她賣與魏王了,隻怕那時她最不願見的就是自己的哥哥。

    李淺墨不知如何安頓她才好,問她有沒有去處,她也連連搖頭,隻好把她帶回了長安城自己的住處。

     可這下卻苦了他自己。

    他的住處本就狹小,要安放下自己與她兩人已大是不便,更何況還有房東那好奇的目光。

    這兩日,李淺墨總是一早起來就留些錢與那胡人少女,自己一個人出來閑逛,輕易不好回去。

    沒想這時她卻又追了出來,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卻聽那少女笑道:“你是我的主人,我當然要找你。

    ”李淺墨吓了一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