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夜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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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想了想,忽然退身,低着頭就跟幾個像是自己門中的長輩的人禀報開來。

     那盧、鄭兩門的長輩随着他們的禀報,面色也越來越沉。

     隻聽柘柘笑道:“這東西,我那日見了,卻也就記住了。

    ” 說着,她忽沖樹底下的李淺墨一笑:“小哥哥,你說,天底下可還有人能比我記性好不?” ——她“山魈”一脈的異術,出于泉下奇門,天下無人不知,所以無論馬瑰、谷無用,還是盧、鄭二人,卻也對她的本事深信不疑。

     這小山魈沖李淺墨自誇自贊罷,這才又沖盧、鄭二人笑道:“這玩意兒,本來我也用它不到,本想一把火燒了的。

    ” 說着,她竟從懷中掏出個火折子,迎風一晃,就已打着。

     它把那火竟向手中生絹靠近了去:“本想早燒了的,可是一個人燒着也不好玩,還是大家有知根知底的人來一起看着才更熱鬧好玩。

    ” 說着,她就要點燃那幾幅生絹! 底下鄭樸之與盧挺之兩人已同聲阻喝道:“不要!” 柘柘停下手,望着他二人一笑:“你們說不要?” 盧、鄭二人連連點頭。

     卻聽柘柘道:“那也好。

    這玩意兒我留着也無用,就給了誰也不算稀罕。

    但沒有白送人的理兒。

    我不圖别的,今日我小哥哥費了好大心思才籌劃的這場婚禮,我隻是不想有人搗亂。

    ” “隻要有人答應拿了東西後不在這兒為難,立馬合門就走,那我就給他。

    ” 說着。

    她笑嘻嘻地望向盧挺之與鄭樸之。

     鄭樸之已經急了,可今日鄭家長輩頗多,還輪不到他答言。

     卻見盧挺之想了下,忽開口道:“好,隻要那東西是真的,今日我盧門就退出此事。

    ” 他一伸手,沖上面喝道:“拿來!” 柘柘一笑,望向鄭樸之道:“你怎麼說?” 鄭樸之忍不住一點頭。

     卻聽柘柘笑道:“我是最守信的了,接着!” 說着一揚手,那手中的三幅生絹就向馬瑰、鄭樸之與盧挺之三人飛擲了去。

     别看她身子矮小,那三幅生絹在她手下,這時竟宛如三隻碩大的蝴蝶一樣,撲閃撲閃地沖那三人飛去。

     那三人哪耐得住性子等它們飛來? 隻見馬瑰、鄭樸之與盧挺之三人各自飛身,已向擲向自己的那一塊抓去。

     他們東西才才入手,就急急向那絹上看去。

     ——然後隻見人人面露喜色。

     隻聽柘柘笑道:“是真的吧?” 那三人見到那生絹上的圖紋,與這幾日自己反複研究過的包袱皮兒上的殘圖完全印證得上,已知确是真的。

     卻聽柘柘笑道:“馬瑰老頭兒,因為你人好,且答應了我那事兒,今日,我可是給了你個全的。

    ”說着拍手笑道,“至于姓鄭的、姓盧的,他們兩個小子我看不順眼。

    當時他們拿了多大塊,我估量着,就給了他們多大塊。

    叫他們說沒有又有,說有又不全,自己心癢難撓去。

    ” 說着它望了一眼馬瑰:“難道你不怕搶,這時還不快走?” 那馬瑰早已大笑連聲道:“怎麼不走!” 說着,他與谷無用二人勒馬即走,邊走還邊大笑道:“小山魈,我答應你的事,也一定照辦。

    嘿嘿,我老頭子,憋悶久了,也很想見識見識大漠風光了。

    現在怎會不走?不走的就是孫子!” 那邊盧、鄭二人聽說馬瑰得的是全圖,不由面色一驚。

     他二人和門中長輩略一交談,隻見盧、鄭二姓,好有數十近百人,一時全都撤出,追着響馬的足蹤,直跟了上去。

     場中餘人一時不由愣愣的。

     卻見柘柘在樹上,忽歎了口氣,沖李淺墨說道:“小哥哥,看來傳言不可信。

    我記得有人說,無論是郁華袍,還是胭脂錢,但凡有一件現身世上,隻怕就會引發得天下如狂。

    不管是誰,立馬都會上前來争奪的。

    ” “怎麼今日所遇的,俱是君子。

    ”說着她頻頻搖頭,似感于人心不古,頗為失望般。

     “看來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天下本來良善的人,一向是看得太壞了!” 那圖一經現身,引得響馬中人連上盧、鄭二姓,一時聳動。

    如此奇異之事,适才場中耆宿,本已略生猜測。

     這時“郁華袍”三字一出,隻見下面立時鴉雀無聲地靜了靜。

     忽然地,李淺墨這邊客人中,就有幾個人身形躍起,往小巷外面、馬瑰與谷無用的去向,疾追了去。

     然後,隻見五姓中人,剩下的王、崔、李三姓人氏個個面色大變,一時哪怕同門之中,也不及商議,反應快的已疾起而追,慢一點的跟着就飛身而起。

    一時隻見得鸢飛魚躍,眼見得小巷中夾街的這千數百人,一時隻見越來越少。

    五姓中人那邊的宅院,不一時,竟隻剩得滿院的燈籠還在披紅挂彩,卻是一個人影也不在了。

     李淺墨怔怔地望着這一切。

     ——沒想到,一場劍拔弩張的局勢,就這麼輕易地被柘柘這小妖怪給生生攪散。

     他也不知說什麼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傷地望向樹上的柘柘。

     魯晉一時也怔在了那裡。

    他費心邀來的賓客,這時剩下的,已不過數十個人。

     柘柘已從樹上躍下身來,重又變得極乖,上前抓住李淺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輕聲道:“是我毀了這好大一場熱鬧。

    ” 李淺墨望着她,隻輕輕搖頭。

     卻見謝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後,轉身沖魯晉笑道:“魯兄,嫁車也快到了吧?” 魯晉怔忡着一點頭。

     卻見謝衣一攜鄧遠公的手,就向院内走去,邊走邊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該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 他沒有看向李淺墨,卻沖那留下來的個個揮手相邀。

     李淺墨雖隻見到他背影,卻覺得他的舉動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這時隻見謝衣伸手向後一招:“我們都進來了,做主人的怎麼還不過來給我們開酒?” 就在這時,卻聽得一陣辘辘的車聲傳來。

     那是一輛朱輪的馬車。

     謝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态,不知怎麼,讓李淺墨看出了一點他潛藏于心底的悲怆來。

     李淺墨不忍看向謝衣那突顯孤零的身影,轉頭向巷口望去。

     隻見兩隻朱紅的輪子輾着那猶未散盡的适才的喧嚣,碾着适才還兩家争奪不息的喜事……碾着這忽而堂皇忽而荒涼、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歡聚散,在一切将生未生、将謝未謝的輪回流轉中,駛過來了。

     ……啊,嫁車! 李淺墨在适才為幾百人騷動、所卷起的猶未落盡的煙塵中擡眼望去。

     魯晉一擺手,堂上的座部伎與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樂來。

     那音樂的聲音也像灰塵、喜色的灰塵,伴着那光線、塵埃彌漫在這小巷院中,石青的牆上、灰青的巷道上;飄拂到兩家布置的懸燈挂彩間,讓那挂彩披紅這時看着也紅得多少顯出些零亂。

     這本就是一個零亂的世界……是一場其實一直未曾罷宴的宴席。

     可那麼多人突然地離去,讓那一場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罷。

     而在那宴席盡處,卻正有一場歡然小宴正待展開。

     ……羅卷在哪兒? 李淺墨這麼想着,不由遊目四望。

     卻聽到一片笃笃的聲響。

     他詫異已極地回頭望向巷子深處。

     那聲音是從背後傳來。

     這巷本是個死巷,裡面并無通道。

     卻見這死巷裡面,一扇殘破的木門忽吱呀打開。

     而羅卷,竟騎了匹四不像的騾子,從裡面那荒廢舊園裡,全不似一個新郎的,卻恰好如一個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來…… 那場喜宴的過程究竟怎樣? ——它是怎麼開始的? ——又是怎麼結束的? 李淺墨一切都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一切都很好。

    有熱鬧,也有不那麼熱鬧的淡然;有喜興,可喜興中卻又有着種時世蒼涼,光陰流轉,這盛世一隅,也有頹唐、也有歡快的倦然。

     那是團圓,也是支離……就這麼又支離着、又團圓着,一場喜宴慢慢展開。

    最後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飲不醉的,有未飲即醉的……世間的美好本當如此,可李淺墨想不起一切的經過到底是怎樣。

     他隻覺得心中有一點感動,他喜歡這份感動,不知怎麼,他此時覺得,無論羅卷、王子婳,包括柘柘、謝衣、鄧遠公、古上人還有魯晉、那個顧家的人、那個胖張、那個大野漢子……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而加入進來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懷疑,他們是為了遷就自己而來的嗎? 這些他不願多想,但他平生還是頭一次感受到命運對自己的這種厚待。

     ——這一切很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