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丹霞衣

關燈
那劍真是竹制的,劍上帶斑,韌且雅秀。

     他緩步而出,勝似閑庭信步。

    可是,他沒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頭一次這麼長久地注目于他,還是沒回頭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煙水。

    就算無數的六朝情韻、無數的家世翻覆、無量的鐘情淺恨……隐于那團煙水底下,就讓人隻能揣測,全難洞見。

     李澤底忽喝了一聲:“好!” 謝衣右手曲肘,左手執柄。

    他用的是左手劍。

    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對面決鬥。

    那竹劍斜斜而出,他渾身烏衣飄動,行如煙水。

     而他的劍,是在這迷離煙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劍起處,身形如何的托煙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劍,卻韌成南天之竹。

     ——謝衣的劍就名為“判然”。

     他行的是“兩分劍法”。

    每當劍尖顫動,不多不少,恰隻兩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劍既出,場中光景,即刻豁然兩分。

    旁人平時隻見得到他表面上的溫和平靜,直到此時,才見得他風骨。

     他不出手時,風輕雲淡,可他既出手,無論面對何等繁難,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見。

    面前善惡,立時兩判。

    無論多少纏纏繞繞,在他手底都早已兩分判然。

     這即是謝衣的“判然”一劍。

     謝衣名噪江南,自非虛緻。

    面對如此一劍,李澤底也不敢托大,他雙拳擊出,行的是“九地黃流”之術。

    李澤底平生修為,橫絕一時,潛納深藏時,如無底之沼,若遭人攻擊,必默無響應,令敵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愛帶兵器,出手隻以拳掌。

    可他那一手“九地黃流”之術,一施展開來,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黃流亂注。

    相傳他曾于龍門擊浪,波濤千裡下瀉,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兩人的對決,雙眉緊鎖,目光愀然。

    她不知謝衣抵不抵得住李澤底,可還是心存僥幸,餘光不由朝鄧遠公望去。

    鄧遠公與謝衣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舊,一雙老眼,可謂辛辣。

    她眼見鄧遠公的神色,一開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卻隻見僥幸之念。

    然後,他突然閉上了眼。

     他雙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

     她猶有不甘,側目望向古上人。

    卻見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場中二人的龍争虎鬥。

    這樣的硬仗,可不是尋常得見。

    他的眼角掃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尋,知道她的急切,可他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王子婳情懷欲裂,她不是男人,不關心那場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隻是一個結果。

     這時她目無所寄,一垂眼,卻看到了謝衣留下的那張錦瑟。

     那張錦瑟為謝衣所攜來,想來是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為女冠時為自己撫上一曲,以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張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

    然後,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抱瑟于膝。

     她忽然擡首,也許,這已是謝衣的最後一戰。

    她要看着他。

    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澤底手下,這樣的一戰,必遭不幸。

    謝衣與她皆是出身名門,一雙閱世之眼,在那百年閥閱的門第之下,久已鍛煉得聽頭知尾,料定得一切行為的後果。

     可是,他還是不計後果。

    他要的隻是這一戰。

     因為,這将是他畢生中,唯一不計後果的一戰。

     因為在他看來,這也是,他與她共同的一戰。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擡眼,在李澤底九地黃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頭一次見到了謝衣那江南子弟的風流雅緻。

     她忍不住手裡随興輕輕地一撫弦。

    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響,那聲音勾連在弦間,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謝衣平生所仰慕者,無過于嵇康而已。

    這時一望之下,隻覺得謝衣的劍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懷》。

     嵇康曾有《四言贈秀才入軍詩十八章》,那想來是謝衣的摯愛,因為他曾手抄過好幾個版本送與自己。

     謝衣還知她喜讀天下拳劍之譜,曾手錄《兩分劍譜》送給自己,那裡面,夾雜題寫的就是嵇康這《贈秀才入軍詩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見之下,即能明了謝衣手中的劍意之所在。

     人生壽促。

    天地長久。

     百年之期,孰雲其壽? 思欲登仙,以濟不朽。

     攬辔踟蹰,仰顧我友。

     …… 王子婳腦中忽浮現起這幾行字。

    原來,平日靜靜無言的謝衣也并非全無自己的表達方式。

    他情知這一戰的兇險,竟在劍意裡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

     那一段,分明在說起對自己入道一事的觀感“思欲登仙,以濟不朽。

    纜辔踟蹰,仰顧我友。

    ” 王子婳看着謝衣劍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親安在?舍我遠邁。

     棄此荪芷,襲彼蕭艾。

     雖曰幽深,豈無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想起此生與謝衣的交遊,還有謝衣那一向不欲對人輕言的身世。

    當真“雖曰幽深,豈無颠沛?” 王子婳眼望謝衣劍意,一時不由情懷激動,腦中回憶起那份劍譜中的題字,随手揮弦,看到局勢激烈處,口中已不由朗吟起來: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

     朝遊高原,夕宿蘭渚。

     邕邕和鳴,顧眄俦侶。

     俛仰慷慨,優遊容與。

     ……這分明已是謝衣對自己的臨别贈言。

    原來,他依舊還在祝福着自己與羅卷。

     可當此危局,羅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羅卷。

    因為這時,李澤底的拳勢已霸道至極! 眼見他一拳擊出,黃流九派湍飛之下,萬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見得謝衣一時半刻内必敗。

    而在李澤底手下,敗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聳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鄧遠公已一怒睜眼,古上人垂首歎息,不料這時忽聽得一劍锵然之響,後面廊頂,已有人挾劍出擊,口中怒喝道:“豎子敢爾!”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澤底為“豎子”! ——可那一劍之發,奔騰流逸,李澤底在即将得勝之際,突然警覺。

    他擡眼一望,隻見那劍來的方向,正背着太陽,而強烈的日光,一時迷了他的眼。

    他隻見到一個黑影,如大野流韻,奔騰澎湃地向自己襲來。

     他面色陡變,那一劍奔襲之勢,讓他猛地想起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卻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見的! ——當年李澤底為苦修“黃流”之術,曾做過一件令自己永世虧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為那人撞破。

    那人當時也曾一劍敗了自己,還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見這一劍之出,隻覺當日醜事,與那場挫敗同時襲來。

     一時抵不住記憶裡那深深的悔恨恐懼,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現驚恐,口中倉促喝道:“我說過此生永不見你。

    你既來,我就走!”說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後疾躍,頭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來人一般,一逃即已逃遠。

     如此突變,卻讓滿場之人驚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澤底這般人物,竟會被來人一劍驚走。

    齊齊凝目向那來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卻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愕然地持劍場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淺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極。

    如不是眼見謝衣遇險,他再不敢一劍奔襲向李澤底。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李澤底竟會被自己的一劍驚走。

     然後,他就看到謝衣。

     謝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溫暖,可另有一半,卻似帶崇敬。

    那崇敬分明不是針對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後的人。

     李淺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個看來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肩胛。

     然後,他忽望向王子婳:“羅卷托我傳話。

    西州募後,隻待他劍誅大虎伥罷,即是歸來迎娶你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