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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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嘲弄輕侮。

    他記得張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裡,有着那麼多的尴尬、苦楚,與一種種在骨子裡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尴尬處境一般。

     在外面,張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戲欺淩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淩嘲罵的就是自己。

     有時,還有娘那鎮定的眼神保護着他。

     可是,娘對自己也是不親密的。

    也許她一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所以,并不想種一份什麼愛在自己心裡,讓自己無法面對那必然到來的分離?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張五郎與談容娘的親生孩子。

    他老是想象,自己當初是如何被人遺棄的:是不是一個荒涼涼的天,天四角裡墜着那鉛沉沉的雲,自己小手小腳地被裹在一床破棉絮裡? ——他一直渴望逃離現實中他那個家。

     可今天,那個家終于為他親眼所見地嘩然碎去,他卻再沒有一點兒欣幸,隻是……隻是心裡冰涼涼的,荒如廢墟。

     他從懷中取出個火折子,一晃點亮。

     那是他從這個人世榨取溫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邊總帶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裡侍奉,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來,逃出别的頑童那“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的嘲弄,逃到沒有人處。

     直到暮越來越深了,直到太陽也低過檐角,直到夜罩下來,從頭到腳地罩下來,他常常這樣劃亮一個火折子,暖和自己。

     ——不是為那一點兒熱,隻為那一點兒暖和的顔色。

    火苗跳動着似乎會說話,他覺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說的話。

    外面是一個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時拼着力打出一點兒小火花來。

    可惜,它總是在一句話沒說完時就那麼滅去。

     一瞬間,他幾乎被赤黃色晃花了眼。

    滿庫房滿庫房堆積的原來都是皇家車馬用的華蓋儀仗。

    這顔色在卻奴眼中極為陌生,因為赤黃色本是當今皇帝限定自己專用的顔色,無論百官庶民俱不許穿戴,否則即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傘蓋原模原樣地支立在那裡,四周疊放的還有皇帝出行時用來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幛展開可達十餘裡。

    更有一大副帷幕懸空地挂在牆上。

    火光一閃,卻奴幾乎驚叫了一聲,隻見無數的馬,一匹匹各色各樣的馬,就那麼縱容恣肆地畫在牆上,似要從牆上奔突出來。

     那真是皇家的氣派……哪怕隻藉着這一點點火光的照耀,哪怕卻奴年紀還小不懂些什麼,也隐隐覺察到自己是被關押在了哪裡。

     他被包裹沉陷進這赤黃的色澤裡。

    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頭頂裹了個頭巾,小皂衫染得不成個樣子,緊繃繃地裹着他正在發育的身體,一看就知出自染坊裡的廢料尺頭,黑一塊藍一塊,黑也黑得不徹底,藍也藍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隻覺得自己的頭嗡嗡的,不像是疼,隻是昏昏地讓自己意識半明不滅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卻隻覺得冷。

    他覺得這都像一個夢,夢中有那麼多奇異的東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折子向那帷幕伸去,要點着它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點火苗跳出來,他覺得那脈脈的火光像流動溫熱的水,自己就被包裹進這一片溫熱的水火裡。

     他輕輕歎息一聲,覺得自己要睡着了。

    可他又夢見自己并沒有點着那些東西,他隻是在做夢,在夢中劃亮了那火折子向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這夢會醒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冰冷的,連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沒有的……磚地上。

     一張面具包裹的臉忽從火光中浮現出來。

     那張臉上,沒什麼表情,連眼洞後的眼睛都是不動的。

     卻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雙眼睛裡面閃,看到那人沒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圍着好大一面鬥篷,他看到那鬥篷升了起來,火苗就被壓熄下去。

     不知怎麼,那面具給人的感覺如此蒼老,比任何他見過的人都要蒼老。

    卻奴直覺得自己像在夢裡見到過它。

     他還在想着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後脖頸下忽然感覺到一隻蒼老的結滿硬趼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會動,可它可以發出聲音。

     那聲音說:“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這麼死去。

    ” 卻奴怔怔地望着它,卻聽它道:“涼武昭王的子孫,不可以就這麼死去。

    ” 涼武昭王——卻奴還在腦中想着這陌生的詞語,卻覺得那一隻長滿硬趼的手順着自己的脖領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後脊梁,摩娑到尻骨那裡。

     那隻手像是在數着自己的脊柱,隻聽那個聲音說:“是這個骨架,就是這個骨架。

    她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号稱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一個卻有野草沙棘、驽馬犟牛的脾氣;還有一個,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們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寫了那個免死的牌子。

    看來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

    縱使救不了她的兒子,也還可以救得了她的孫子。

    ” 卻奴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隻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可那一隻結滿硬趼的手,讓他覺得有一種剛強的氣息傳入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他剛才因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

    可借了這一點剛強的鎮定,他覺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掙紮了一下,他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