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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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人問道:“老秦,你帶了個什麼?”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趕上輪值,錯過你們好一場熱鬧!到這時才下夜。

    沒想運氣好,街上逮着個犯夜的孩子。

    别看這孩子小,也是教坊裡的,今兒下午在天門街還大大露過一把臉呢!現在談容娘上場沒?……還沒?那我到得還不算晚了。

    且等他們唱完了,咱們再叫這孩子上,到時咱們還有的樂呢!” 說着,他們兩個進了廳,搶過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來。

     那被擲在地上的孩子卻一動不動,分明已昏了過去。

     ——這一天,他實在太累了,從沒經曆過的事就那麼驚心動魄接二連三地沖到他眼前,他小腦袋裡的那根弦早繃得快斷了。

     何況他是如此地失望,能彌補這麼深切失望的,也隻有昏睡了。

     這孩子正是卻奴。

     傍晚時,在延吉坊邊,他就被“肩胛”抛開過一次。

    可他卻猶未死心,抖着機靈跟着他到了積慶寺。

     積慶寺中,風雲變幻,到得羅黑黑、善本與賀昆侖用三把琵琶轟轟然、簌簌然地把他們自己完全掩埋起來,全然忘我,沒天沒地地撥弄起那幾把琵琶時,他猛見肩胛歎息了一聲,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來。

     那時天已黑透,他遙遙地認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後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濃如酒的心事中,沒有發覺他。

     卻奴隻管追着,卻全忘了這城中的禁忌。

    要知,那時的長安,還是禁夜的。

    所謂“宿鼓斷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起,鼓聲斷後,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絕車馬。

     一百一十坊全部關上了坊門,一個方格一個方格地彼此孤立。

    這以後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重罰的。

     可卻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隻管沒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機會了。

    可黑黑的夜中,那人還是越去越遠…… 卻奴想張着喉嚨叫,可叫不出。

    他的一顆心跑得怦怦地,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麼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陣抓心抓肺地痛:總是無望,總是無法牽上誰的衣角,總是逃不出長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還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會兒,懷揣着那一點點殘餘的希望,拼着那一點殘餘的腳力,拼力地追上去。

     直至這希望完全被黑暗撲滅,四周的夜籠罩下來,低壓壓的,像一大幅黑黑的繭綢,那麼厚密結實地捆綁了他,再也掙紮不出,他才猛地停下來,雙手拄在膝蓋上不停地喘。

     他忽發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情願自己可以不喘,情願自己可以在這時死去,情願他從來都沒有生出來過——讓這夜壓下來,壓毀全城,壓倒這個長安,壓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這個下午到晚上經曆的一切仿佛一場夢,夢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賀昆侖的上下跳脫,有如那羅黑黑風雨驟至、雷電無憑的暴怒,還有、那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筆的嵯峨……可這些都已滅盡,睜開眼時,隻是一眼望不盡的無望的黑夜。

     他終于忍不住哭了,兩行淚從眼底漲滿出來,一個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麼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個小孩兒似的哭,可這哭怎麼也止不住,先開始還隻是默默的,接着變成抽搭,接着、都快變成号啕了。

     ——可就是哭,在别的小孩兒多少有點兒要挾的意味,他卻能要挾誰呢? ——他還怕,這一哭,會發洩得自己什麼也不剩。

     多少年來,他不自覺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來壘成一道壩,讓那壩内的勇氣慢慢漲高起來,積蓄起來。

     他怕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兩個下夜的校尉。

     那兩個校尉正走走說說,不時粗魯地笑着,走向他來。

     這時一個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聲。

     他們本不是長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隸屬于禁軍,捉拿“犯夜”并非他們的差使。

    可這時見到這麼一個孩子,尤其是在厭倦的站崗之後,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帶着一種無聊地想看這個孩子怎麼癟着嘴哭的興緻,他們逼近卻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卻奴一見到他們迫來,反不哭了。

    他飛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兩個校尉怒聲道:“媽的,真是一隻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門緊閉,沒有任何遮蔽物,卻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們還是很費了點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燈就戲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聲道:“咦,你可是下午東西市鬥聲時爬上高樓的那個小孩兒?” 卻奴不答。

     見那人正跟同伴解釋怎麼見到過自己,稍露疏虞,卻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雙腿一掙,起身就想逃走。

     那漢子粗魯地罵了一聲,另一個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卻奴後頸,就把他打昏了過去。

     卻奴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鼻子裡腥腥的。

     正是從鼻子裡流出來的鹹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拿手一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擲在地上,鼻子碰到石頭流出了血。

     他一時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裡。

    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肩胛”,他就那麼搖曳着一身長衫在這樣的夜裡從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這兒,他還是感到悲傷。

     可他的眼還沒全睜開,耳朵卻先已蘇醒了。

    他耳中隻聽到一片粗野嘶啞的笑聲,笑聲中還有人唱着: “踏謠娘,和來……” 卻奴的身子一抖,廳上的諧戲分明已演到高xdx潮! 這出戲開頭一般是一個素裝婦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牽枝猶帶情,無端狂夫來攪擾,抛墜塵泥心已驚……” 這唱段本甚悲涼,可不容這悲傷牽動觀衆,一個羅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醜角兒就上場了。

     他一上場就歪着脖子梗着張臉,探着他那酒糟的鼻頭問:“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們别用褲裆擋着我呀!” 底下觀衆就會一笑。

     然後他猛做“看見科”,盤起一條腿,脫下一隻鞋,再做“絆倒科”,“爬起來科”,接下來就追着她打。

     這出戲本沒什麼情節,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和那個酒糟鼻子的漢子之間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

    可他們一定要逃得婉轉,打得滑稽,就是這成就了數百年來讓士民歡樂的極趣。

     ——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衆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見談容娘衣衫不整,隻見看衆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癫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隻見種種酣狂随着那踏謠娘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隻見幾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

    酒水順着胡須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着——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