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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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含光門側,隸屬于左骠騎營的營宅中,一連串的跺腳聲,拍巴掌聲,吹口哨聲,使酒笑鬧聲傳了出來。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鬧。

    他們都是軍中将校,他們都在粗着喉嚨唱歌,唱的正是這曲《踏謠娘》。

     今天是左骠騎統領于重華的生日。

    于重華身領虎贲中郎将之職,為人堅忍,平時禦下極嚴,可是逢到他的生日,還是容許帳下同袍酣然一樂的。

     這裡是他的家。

    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可是依舊未娶。

    别人問他為何,他總說:“經逢亂世,要全此一身,已屬不易,更何況家小?” 他的臉本來就像個核桃,說這話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個被壓裂的核桃。

     聽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現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華,當年可是以技擊之術名馳一方的好手。

    雖說趕不上萬頃王,波羅密,風塵三俠以及星羅道中諸人的名氣,卻也算得上入流好手。

    連他也說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華一張幹硬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卻也不由讓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時,全國人口已過八百餘萬戶,可自從隋末離亂,人口驟降,到初唐年間,人口僅餘三百餘萬戶。

     不是從那場戰亂中走出來的,隻怕很難理解活下來的不易。

     ——天下軍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願而加入軍籍的?現在他們活下來,當真是從屍坑裡爬出來的。

    那過往的日子,當真是:铠甲生饑虱,萬衆以死亡! 于重華的家布置也極為寒肅,可以說全無鋪陳。

    照說以他現在的地位,斷不緻寒苦至此。

     人皆重輕暖,生命的欲求枝枝葉葉地開散出來,開成滿廳滿室的鋪設,開成錦茵玉褥,爐瓶三事,瑞腦檀香,珠履金冠。

    可他的家,舊堂敝室,寬敞是寬敞,卻簡陋到了極點。

     可你隻要一看于重華的臉,就會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樂趣。

     讓他還稍顯有一點人味的是:他還喜歡女人。

    不過他既無妻子,也沒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過是“夜半來,天明去”。

    他甚至不喜歡看到那些女人的臉,因為相貌的記憶總會勾起一些牽扯。

    他想象中的女人,不過是一些遙遠的、隻可偶然一觸的溫熱的身體。

     他甚至都不願費力去尋找,總是由帳下小校随便找來哪個女人,他也就會随便留下。

     他營中帳下的同袍都對他的怪癖深感駭異,甚至私底下常開玩笑地猜測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何情狀,由此牽扯出許多穢語。

    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涼也就那麼輕易地滑了過去。

     廳堂上将要舞弄的諧戲正是《踏謠娘》。

     有唐一代,還沒有後來劇情那麼複雜的雜劇,《踏謠娘》可謂當時最流行的諧劇了。

     這劇的起因是這樣:相傳北齊時,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歡自稱為“郎中”,沒事愛喝個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進了門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過,常常逃出門來在街上痛哭。

    那姓周的不顧衆人圍觀,人越多越來勁兒,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地,還是不停地追打。

     這本是人間極常見也頗為哀慘的一景,可能因為太過常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時,醜着一張酒糟鼻的臉,擺動着一雙羅圈的腿,姿勢太過好笑,後來,這原本悲慘的追打竟成為當日街坊間的一樂。

     接下來,這場景被優人模仿,到處搬演,傳為笑樂,以至後來傳承下來,竟成為一出有名的諧劇。

     唱這出諧劇時,觀衆從來都預先準備好了笑——那是一種對比式的快樂,這快樂是無情的,它讓觀衆産生一種身份高出戲中人一大截的滿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樣地快活:自己正穿得幹幹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馬上就要滾上泥了。

     屋中現在就是這麼個情形。

    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謠娘》。

    隻是不知他們現在已這麼快活,接下來那優人怎麼還能把這興緻撥弄得更高些? 今日請來唱這出《踏謠娘》的卻是張五郎和談容娘。

     他們是一對夫妻,算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兩個角色。

     張五郎又喚作張郎當。

    “郎當”是粗話,被這诨名形容的人個子矮小,容貌醜陋,整個人一眼望過去,最觸目的就是他臉上那個通紅觸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會了小孩兒們一句歌謠,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後面惡毒地唱:“紅而光,臘盡春回狗起陽……” 他卻從不惱,得了空兒還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賭瓜子兒,有時輸了就讓那幫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帶着一種快活,那是一種人人樂見的自輕自賤的快活。

    可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種磨牙似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兒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卻美豔異常。

     如單憑良心講,他妻子談容娘也不過中上之姿,遠當不上什麼曉芙玉露。

    可跟他在一起,那麼一對比,一個滑稽、一個謹饬,一個委瑣、一個清皎,就讓人覺得這女人着實有一種婦人式的美豔了。

     談容娘在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風流。

    可你如果見到她,可能會覺得: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澀的婦人?傳說她表面清謹,骨子裡卻極為風流放誕。

    他們兩個,一個滑稽涕突,一個風流自肆,難怪她男人成了長安城有名的“鬻妻”者。

    傳名到後來,以緻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種符号了,你若說哪個男人“張郎當”,被說的人會視為奇恥大辱。

     他們最多的客人還是長安城中處于中下層的商人與軍士。

    那些邀他們來演戲的客人,常常會拿出酒來,盡着那張郎當來喝,為盼其速醉。

    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張郎當在千杯不醉中,極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從他嘴裡冒出了:“但多與我錢,吃餅子亦醉,不煩酒也。

    ” 這句話流傳極廣,以至後來形諸文墨,載入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跟他們舞弄的《踏謠娘》,同傳長安,俱成笑樂。

     這時,那廳上坐的都是左骠騎營中的将校。

     時下雖值承平,他們可大多是從戰亂中走過來的,個個都極粗粝,一個個拍着桌子鬧着酒地催着張郎當與談容娘上場。

     主人于重華坐在主位上,滿座之中,隻他一個雖也喝了酒,卻還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滿座同僚的使酒笑鬧,眼中隐含着不屑。

    那不屑中卻也有一點欽羨之意:都是從那場戰禍中走出來的,見過了那麼多苦痛、腐肉與屍體,他們怎麼還剩有這麼多生命力來感受到快樂? ——而他,是不行的。

     這時卻有兩個人正從外面走來。

    他們是含光門值勤的校尉。

    一進院子,看着廳中燈火,其中一個就笑道:“他們倒玩得快活!” 另一個道:“要演《踏謠娘》嘛!今兒請來的還是唱這個頂頂有名的談容娘了。

    于統領一向冷冰冰的,大家夥兒在他手下也壓得太久了,今日難得一回,大家夥兒湊起來鬧一鬧也應該的。

    ” 另一個眨眼笑道:“我知道為什麼。

    邬老七前日把于統領得罪了,今日這‘踏謠娘’該是他請的。

    聽說他已給了張郎當好多錢,不用再拿餅子喂醉他了。

    我隻想不出,于統領平日那麼冰冷冷的,可碰上臉兒雖小、身上肉卻實在多的談容娘,他那一身冷骨頭不知暖不暖得過來?” 他的同伴就哧哧地笑起來。

     那同伴手裡還提着個孩子,走到廳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擲,交給廳門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