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宗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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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說話人語音未落,衆弟子已見屋頂那一片片丈許寬闊的雲母石透窗邊,影影綽綽地現出個人影。

    那雲母石本來隻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發顯得飄忽難測。

    他一語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間開闊的大廳頂上跳了開來。

    卻聽他邊跳邊笑道:“雲門雲門,皮之不存……” 他先隻是随興地起了個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覺一般,然後忽聽他于頭頂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隻見屋頂上那人于雲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後引頸伸腰,伫身望日。

    他這一靜,也自靜出了一抹樂韻。

    這麼頓了有一刻,卻見天窗頂上那人影忽窄袖聯翩地舞動起來。

     他邊舞還邊唱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廳中子弟已驚覺其身姿曼妙,舉止從容。

     卻聽他複自長歌道:“……暾将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廳中已有個弟子低聲接道:“他依的是《雲門》的調子,卻已加入了楚歌與楚舞。

    那先兩句似是《九歌》中的《雲中君》。

    ” 宗令白雖身在樂部,卻也算家世清華,于辭章亦能通曉。

    他微一颔首,低聲道:“那不隻是《雲中君》,他把《東君》也糅合在一起了。

    ” 《雲中君》與《東君》俱是楚歌,最早記錄來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

    其中“雲中君”歌唱的是雲神,“東君”則歌唱的是日神。

    那屋頂之人聽口聲分不清多大年紀,一時聽來仿佛曾經曆過滄桑,一時仿佛又不過是個少年。

    他的舞也跳在那時光的迢遞難期中,說不清是新是陳。

     他這一舞風起,卻是借《九歌》之章來補足《雲門》殘缺的況味,于滿天翳然中别建人間煙火。

    隻見他于雲母天窗頂上伸臂回頤,折腰踏步,輕飄飄的,自有種日出東方,望雲而興的舞意。

     那雲母天窗本來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洩落下來,在那瓦頂上也就更加飄忽難測。

    他長衫窄袖,就算在那虛飄飄的影子中,卻也全不見軟糯,自可見出一個男子的凜然風骨之所在。

     隻聽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來了,真正的華彩就在下面……” 然後就聽他引吭長叫道: 覽冀州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他一語即出,立時襟袖紛飛,直似九天雲卷,四野霓垂—— 他一雙著着軟靴的腳這時在那雲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點來。

    那鼓點聲仿佛天神的車輪經過,雷滾滾地急迫,雷之下是那雲母石的窗;窗下是廳内子弟,是這浮世中的衆生;而那雷之上,卻是雲卷雲舒,不急不迫……然後、隻見他舞出來的境界至此始大!隻見他于那數片雲母透窗間或隐或現,或明或滅,一時出現在這裡,一時又出現在那裡。

    大廳頂上的九塊丈許長、數尺闊的雲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

    他一現身有如雲開,一隐身又如暮合,可連接他或明或滅的身影間的,自有那連綿不斷的意韻。

     隻聽他口中忽轉入《東君》,朗聲歌道: ……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餘弧兮反淪降, 援北鬥兮酌玉漿; 撰餘辔兮高馳翔, 渺冥冥兮以東行! …… ——那日神駕着他的金烏不可遮擋地,長驅而去地走了!可這雲,這雲還在他身後朝滾暮合着。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舞,因為沒有人活成過這樣的酣然恣肆。

     然後隻聽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語未完,雲母窗邊,隻見他飄然欲去。

     廳中諸弟子隻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為他如此一舞,已引發得興緻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來,隻見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際,裸着上身無限欽羨地探首長叫道:“止步!” 屋頂人應聲笑道:“止步,止什麼步?我興已盡,再舞不能。

    想要興緻再來,更不知又是何時。

    既說是舞,就總有止步之時的。

    你還唠叨什麼止步?” 宗令白卻于胡床上長跪而謝,高聲叩問道:“隻不知仙鄉何處,小子渴求再得指點。

    ” 屋頂人卻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緣盡于此。

    讓我算算,三天之後,就是天門街鬥聲的日子。

    聽說近來關中小旱,他們要去祈雨,我卻要去聽歌。

    我極愛賀昆侖的琵琶。

    到那日我必去。

    到那時,或可一見。

    ” 說罷,他更不理堂上諸人。

     等廳中弟子追出門外看時,屋頂早已人影俱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