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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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燈放在一隻樹墩上。

    它生鏽了、油膩膩的,燈罩裂了縫,一邊給騰起的油煙熏黑了,這盞燈往叉架、木闆和左近的地上投去一重悶悶的微光。

    小木片散布在黑色的泥地上,像是一塊黑色的畫布給人随随便便地塗抹上了幾筆白油彩。

    木闆卻像從沉悶的黑暗裡扯出來的一些長長的破衣服,隻是裡子翻到外面來了。

     卡什在叉架四周圍幹活,走來走去,舉起又放下木闆,在死寂的空氣裡發出碰撞所引起的長長的響聲,仿佛他是在一處看不見的井底挪動木頭,那些聲音雖然不響了卻還潛伏在原處,似乎一有動靜它們就會從這裡的空氣中跑出來,加入到反複的振響中去。

    卡什又拉開鋸了,他的胳膊肘緩慢地移動,一行稀稀落落的火星沿着他的鋸齒閃現,每拉一下就在上端或下端熄滅又複點燃,使鋸成了一個完整的橢圓形,足足有六英尺長,朝爹那畏縮、沒有主意的側影刺進又刺出。

    “把那塊木闆遞給我,”卡什說。

    “不,是那一塊。

    ”他放下鋸走過來拿起他所要的那塊木闆,平衡着的木闆發出長長的晃動的光,像是把爹都掃到一邊去了。

     空氣中像是有硫磺的氣味。

    他們的影子落在難以捉摸的空氣層上就像落在一面牆上一樣;影子像聲音一樣,落上去時仿佛沒有走遠,僅僅是凝聚了片刻,是臨時性的,像是在冥想。

    卡什繼續幹他的活,身子一半轉向微弱的燈光,一條腿和一條竹竿般細的胳膊在使勁兒,在他那不知疲倦的胳膊時上面,他的臉以一種全神貫注、充滿力度的靜态斜斜的插進了燈光。

    天幕底下,片狀閃電在淺睡;閃電前面,一動不動的樹木連最小的枝桠都奓立着,它們脹腫着,像是因為懷着胎而躁動不安。

     雨落下來了。

    最初的那些猛烈、稀疏、迅疾的雨點掃過樹葉,掠到地上,發出了一聲長歎,仿佛從難以忍受的懸宕中解除出來,感到很輕松。

    雨點大得像大粒霰彈,熱烘烘的,像是從一管槍裡蹦出來的,它們橫掃在燈上,發出了一陣惡毒的嘶嘶聲。

    爹揚起了臉,嘴巴松弛着,一圈黑色的潮滋滋的鼻煙緊緊地粘在他的牙龈根上,透過他那松弛的臉部上的驚訝表情,他仿佛站在超越時間的基點上冥想,想的是最終暴行的問題。

    卡什朝天空看了一眼,接着又看看那盞燈。

    那把鋸子還是那麼堅定,活塞般移動着的鋸齒上閃動的火花仍然在奔跑。

    “去找樣東西來擋一下燈,”他說。

     爹朝屋子裡走去。

    雨忽然傾盆而下,沒有打雷,也沒有任何警告;他在門廊邊上一下子給掃到門廊裡去,卡什片刻之間就渾身濕透了。

    可是那把鋸子還是毫不遲疑地拉動着,仿佛它和胳膊都懷着一種堅定的信心在行動,深信這場雨不過是心造的幻影。

    接着卡什放下鋸子,走過去蹲在那盞燈的邊上,用自己的身子遮擋它,他那件濕襯衫使他的背顯得又瘦又是肋骨畢露,仿佛一下子他襯衫什麼的全都裡外翻了個個兒,以緻把骨頭都露到外面來了。

     爹回來了。

    他自己穿着朱厄爾的雨衣,手裡拿着杜威·德爾的那件。

    卡什還是蹲在燈的上方,他把手伸到後面去撿起四根木棍,把它們插進地裡,又從爹手裡接過杜威·德爾的雨衣,把它鋪在四根棍子上,給燈架起了一個屋頂。

    爹瞧着他。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麼辦,”他說。

    “達爾把他的雨衣帶走了。

    ” “挨澆就是了,”卡什說。

    他又拿起鋸子;鋸子又上上下下、一進一出地在那不慌不忙的不可滲透性裡拉動,有如在機油裡掣動的一隻活塞,他渾身濕透,不知疲倦,身架又輕又瘦,像個小男孩或是小老頭。

    爹瞅着卡什,眨着眼,雨水順着臉往下流淌;他又看看天空,仍然帶着那種沉默、深思、憤憤然卻又是自我辯解般的表情,仿佛這一切都是他預料之中的;他時不時動彈一下,走上幾步路,憔悴,滿臉是水,拿起一塊木闆或者一件工具,接着又放下。

    現在弗農·塔爾出來了,卡什穿上了塔爾太太的雨衣,他和弗農在找鋸子。

    過了一會兒他們發現鋸子在爹的手裡。

     “你幹嗎不進屋躲躲雨呢?”卡什說。

    爹看着他,他臉上的雨水在慢慢地流淌。

    就好像是所有喪親之痛中最最荒誕不經的表情,在一個刻毒的諷刺藝術家雕刻出來的一張臉上流淌。

    “你快進去吧,”卡什說。

    “我和弗農能把它做好的。

    ” 爹看看他們。

    朱厄爾的雨衣穿在他身上顯得袖子太短了些。

    雨水在他臉上往下流,慢得像凝凍的甘油。

    “我淋濕了也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