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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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詹甯斯自知要死了。

    他還能活幾個鐘頭,可還有不少事要做。

     在這兒,在月球上,又沒有有效的通訊聯絡工具,這死刑是沒有緩期的。

     就是在地球上,也有這樣一些亡命遠逃的潛藏地點:在那兒,一個人要是手頭沒有無線電,多半是死路一條;既得不到同伴的援助之手,也盼不來他們的恻隐之心,甚至連屍骨也不會被發現,在這兒月球上,很少有什麼和這種環境不同的地方。

     當然,地球人知道他在月球上。

    他是一個地質——不,應該說是月質探險組的成員。

    真怪,怎麼他那習慣于地球中心觀念的頭腦裡老是念念不忘“地”字呢。

     就連幹活的功夫,他也強打精神迫使自己思考。

    盡管快死了,他仍然感到思路清晰,那是人為的效果造成的。

    他焦急地四下張望,什麼也看不見。

    他還處于環形山内壁北緣永恒陰影的幽暗之中,隻有他的手電筒斷斷續續發出的閃光偶爾打破一下周圍的一團漆黑。

    他一直間歇斷續地打亮手電,一則因為他在完活兒之前不敢耗費電源,再則要把被發現的可能性減少到最低限度,他也不敢過多地使用它。

     在他左方,住雨沿着月平線附近,映着一彎新月形白燦燦的陽光。

    月平線再過去,看不見的地方是環形山的對緣。

    太陽的高度永遠也不會超過他所在的這一面環形山邊緣,照射不到他立足的這塊地方,他可以安全地避開輻射一—至少可以避開那個。

     他全身裹着宇宙服,笨拙而仔細地挖掘着。

    他的脅部感到劇痛。

     這裡和月球表面不斷經受明暗、冷熱更替的那些地帶不同,碎石和塵土毫無那種“仙境古堡”的外觀特征。

    這裡的環形壁在永無盡期的寒冷中逐漸碎裂,隻不過是化為了一堆參差不齊的細碎石塊。

    不容易分辨出什麼地方曾挖掘過。

     有一忽兒他弄不清黑漆漆的崎岖不平的月面,把攥着的一把粉塊全灑出去了。

    塵埃以月球上特有的緩慢速度紛紛落下,可看上去卻使人眼花鐐亂,因為沒有空氣阻力阻滞它們,也不會揚成一片煙塵。

     詹甯斯用手電照了一下,踢開了擋道的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

     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繼續深挖下去。

     再挖深一點兒,他就能把那些裝置推到坑窪裡掩埋起來了。

    決不能讓斯特勞斯找到它。

     斯特勞斯啊! 斯特勞斯是小組的另一名成員。

    這項發現,這項榮譽,他都有一半。

     如果斯特勞斯所要的隻是獨享全部榮譽的話,詹甯斯可能會答應的,這項發現本身要比随之俱來的個人名利更為重要。

    但斯特勞斯所要的遠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正是詹甯斯全力鬥争防止他得到的東西。

     詹甯斯不惜一死去阻止其發生的事,在一生中也為數寥寥,這就是其中的一件。

     而且他快要死了。

     他們是一起發現那東西的。

    實際上還是斯特勞斯發現那艘船的,或者不妨說是船的殘骸,再确切點兒,應該說隻是某種可以想象為與飛船殘骸相類似的東西。

     “金屬,”斯特勞斯說道,當時他撿到了一件幾乎看不出模樣的殘缺不全的東西。

    透過頭盔上厚厚的鉛玻璃,隻能勉強辨别出他的眼睛和面孔.但通過宇宙服的無線電,他那有點刺耳的聲音卻清晰可聞。

     詹甯斯從半英裡外他自己的方位處浮蕩過來。

    他說:“怪事!月球上沒有遊離金屬呀。

    ” “應該沒有,不過你很清楚他們勘查過的月球不到百分之一。

    誰知道在這上面還能找到點什麼呢?” 詹甯斯嗯了一聲表示同意,伸出長長的防護手套接過那物件。

     一點兒不錯,在月球上可能會發現各種各樣使人莫明其妙的東西。

    他們這回登陸月球是私人贊助的首次月質探險考察。

    迄今為止,僅由政府主持進行過一些泛泛的考察工作,成果隻有區區半打。

    地質協會能出錢派遣兩名人員來月球進行月質研究,這件事本身就是宇宙時代發展前進的明證。

     斯特勞斯說:“看來這東西從前象是表面抛光過的。

    ” “你說得不錯,”詹甯斯說。

    “也許附近還有。

    ” 他們又找到了三塊,兩塊小的一塊有接縫痕迹的殘缺物體。

     “咱們把它們帶回船上去吧。

    ”斯特勞斯說。

     他們搭乘小型快艇返回母船。

    一到船上,就脫掉了宇宙肥,起碼這總是件詹甯斯樂意做的事。

    他使勁抓搔着脅部,摩擦雙頰,直到他那淺淡的皮膚上出現了條條紅印。

     斯特勞斯倒沒有這種毛病,開始動手工作。

    用激光束細密地照射金屬塊并将其蒸發物用分光攝象儀記錄下來。

    它基本上是钛鋼,含有微量的鑽和鋁。

     “沒錯兒,是人造的,”斯特勞斯說。

    他那張顴骨突出的臉上依然和平常一樣陰郁冷峻,絲毫沒有流露出欣悅的神情。

     可詹甯斯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可能是内心的興奮使詹甯斯不由得要開口說話,“有了這項進展咱們倆準得硬起來……。

    ”說到“硬”字的時候,他稍微加重了語氣,以表明這俏皮話的雙關用意。

     然而斯特勞斯隻是冷漠嫌惡地注視着詹甯斯,把他下面接着要講的一套俏皮話憋回去了。

     詹甯斯歎了口氣。

    不知怎麼的,他總是不能一語奏效,總也不能!他想起在大學裡的時候,……唉,算了,要是對他們的發現來上句雙關妙語,可比挖空心思拿斯特勞斯無動于衷的态度俏皮幾句來勁兒多了。

     詹甯斯納悶兒斯特勞斯會不會忽略了這件事的重大意義。

     說實在的,除了斯特勞斯在月質研究方面的名聲之外, 詹甯斯對他了解不多,他看過斯特勞斯的論文,料想斯特勞斯也看過他自己的。

    雖然在大學時代,他們的飛船很可能曾經在夜空中交翼而過,不過在兩個人都志願申請參加這次探險又都獲得了批準之前,他們從未邂遁相逢過。

     在一周的航行過程中,詹甯斯對他這位同伴粗壯的體格黃裡帶紅的頭發、湛藍的眼睛和突出的牙床骨上的肌肉在吃東西時蠕動的那副樣子越看越不順眼。

    詹甯斯自己也是藍眼睛,不過頭發是深顔色的,體格要瘦弱得多,和同伴那勁頭十足、精力充沛的派頭相比,隻好甘拜下風。

     詹甯斯說:“沒有關于飛船曾在月球這一區域着陸的任何記載。

    肯定沒有在這兒失事的。

    ” “如果這是飛船部件的話,”斯特勞斯說,“它應當是平整光潔的。

    這兒沒有大氣層,這東西已經腐蝕了,這說明它已暴露在隕石微粒的撞擊下很多年了。

    ” 這麼說他的确看出其中的重大意義了。

    詹甯斯幾乎欣喜若狂他說:“這是個非人類制造的人造物體。

    地球以外的生物一度光臨過月球,誰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誰知道呢?”斯特勞斯幹吧吧地表示同意。

     “在報告裡……” 等等,”斯特勞斯專橫他說,“等我們真有了可報告的内容,有的是時間報告。

    要真是艘飛船,那除了我們拿到手的,還會有更多的東西。

    ” 但是這會兒接着搞下去沒有什麼意義。

    他們已經幹了好幾個小時,簡直是廢寝忘食了。

    最好在精神飽滿的時候再用上幾個鐘頭通盤處理一下。

    他們雖未明講,可似乎都贊成這麼做。

     地球低懸在東方的月平線上,差不多是滿相,明亮中呈現出藍色的紋理。

    詹甯斯邊吃邊注視着它,象往常一樣,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思鄉之情。

     “它看上去相當甯靜,”他說,“不過有六十億人在上邊忙碌着呢。

    ” 斯特勞斯從某種深沉不露的内心活動中擡起頭來看了看說:“六十億人在毀它。

    ” 詹甯斯皺起了眉頭。

    “你不是個極端派吧?” 斯特勞斯說:“你胡說什麼啊?” 詹甯斯覺得臉上發燒。

    他那白皙的皮膚泛起紅來很顯眼,隻要情緒稍有波動就要兩頰生暈。

    他感到窘得很。

     他接着吃飯,再沒說什麼。

     地球人口保持穩定迄今已有一代人的時間了。

    人人都承認人口進一步增加是無法負擔的。

    事實,有些人鼓吹說“不增長”還不夠,人口必須減少。

    詹甯斯本人同情這種觀點,地球正在被它那沉重的人類負荷蛀蝕掉。

     但是怎樣使人減少呢?難道還象人們期望的那樣,隻是鼓勵他們進一步降低出生率,其它則任其自然嗎?近來有一種說法日益喧嚣起來,主張不僅要使人口減少,而且應該有選擇地減少——最适者生存。

    由自封的适者規定出适者的标準。

     詹甯斯想:“我看是我冒犯了他。

    ” 後來當他快入睡的時候,忽然想到自己對斯特勞斯的人品實際上一無所知。

    要是他現在打算出去自行從事搜索探險怎麼辦呢?那樣他可以獨享榮譽…… 他警覺地撐坐起來,但是斯特勞斯正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當詹甯斯傾聽時,這呼吸聲甚至變成了特有的粗嘎鼾聲。

     他們又花了三天時間專門搜尋另外的部件。

    又找到了一些,也有了更多的發現。

    他們發現有個地區有月球細菌微弱的磷光發出的光亮。

    這類細菌相當普通,可是以前從來也沒有人報告過什麼地方發現它們的波度竟然大到了足以發出可見光的程度。

     斯特勞斯說:“這兒從前可能有個生物,或者說是他的遺體。

    他死了,可他體内的微生物沒有死,最後它們把他吞噬光了。

    ” “而且可能擴散了,”詹甯斯補充說,“那大概就是月球細菌的來源。

    它們可能根本不是土生土長的,而隻是亘古時期污染的結果。

    ” 還有一層也講得通,”斯特勞斯說,“由于這些細菌在最基本的結構方面與任何類型的地球微生物完全不同,它們寄生其上的那些生物(假定那就是它們的來源)一定也是類型完全不同的。

    這是說明他們來自外星的又一迹象。

    ” 在一座小形山的内壁處,蹤迹中斷了。

     “這下得大挖一陣了。

    ”詹甯斯涼了半截,說道,“咱們最好報告情況請求幫助。

    ” “不,”斯特勞斯陰郁他說,“可能沒有什麼值得要求援助的東西。

    環形山也許是飛船着陸墜毀以後一百萬年才形成的。

    ” “你的意思是說把大部分殘骸都氣化掉了,就剩下我們找着的這點兒?” 斯特勞斯點點頭。

     詹甯斯說:“無論如何咱們試試,挖挖看。

    我們不妨劃一條線把目前為止有所發現的地方全都連起來,隻要沿着……” 斯特勞斯不樂意,幹起活來半心半意的,所以實際上有所收獲的還是詹甯斯。

    這的确非同小可!盡管是斯特勞斯找到了第一塊金屬,詹甯斯卻發現了人造物體本身。

     它确實是人造物體——卧在一塊形狀不規則的巨礫下面三英尺處。

    那塊礫石落下來時湊巧在它本身和月面之間留下了一處空穴,那人造物體就隐身于空穴之中,一百餘萬年以來避開了一切侵擾:避開了輻射、隕石微料和溫差變化,結果它始終光潔如新。

     詹甯斯馬上把它命名為裝置。

    這東西看起來和他們倆所曾見過的任何儀器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然而正象詹甯斯說的那樣,它有什麼理由非得相似呢? “我看不出有粗糙的毛邊,”他說。

    “大概沒撞壞。

    ” “不過可能缺零件。

    ” “可能,”詹甯斯說。

    “可是好象沒有什麼活動的部件,這是個整體,怪的是高低水平。

    ”他意識到他話裡的雙關含意,試圖在往下說的時候努力自制,但不十發成功。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東西。

    一塊殘缺的金屬或者一個細菌密度很高的地區隻不過是引起推論和争辨和素材,可這是真東西——一個顯然是外星制造的裝置。

    ” 這東西此刻放在他們倆當中的桌子上,兩個人都嚴肅地看着它。

     詹甯斯說:“咱們現在發個初步報告吧。

    ” “不!”斯特勞斯斷然地厲聲反駁。

    “見他媽鬼,不!””為什麼不呢。

    ” “因為假如我們報告了,它就成了協會的科研項目了。

    他們全會蜂擁而上,等到萬事大吉,咱們連一條腳注都落不上了,不!”斯特勞斯的态度看上去有點躲躲閃閃的。

    “咱們盡力而為吧,在那幫貪心鬼下手之前盡可能搞出名堂來。

    ” 詹甯斯斟酌了一下。

    他無法否認他也想确保不喪失應得的榮譽,可還是…… 他說:“我覺得我不是個喜歡僥幸取巧的人,斯特勞斯。

    ”他心裡第一次有一種沖動想直呼這個人的名字,可結果還是忍住了。

    “你瞧,斯特勞斯,”他說,“我們沒權利等待。

    如果這東西是來自外星的,那一定是從某個别的行星系來的。

    在太陽系裡,除了地球以外,不可能再有能維持高級生命形式存在的地方。

    ” “沒完全證實,”斯特勞斯嘟嚷着說,“可就算說對了,又怎麼樣呢?” “那就說明這艘飛船上的生物是在從事星際旅行,因而他們在技術上要遠比我們更為先進。

    誰知道這個裝置能使我們了解到他們什麼樣的先進技術呢。

    它可能是一把鑰匙,通向……誰知道通向什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