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亡靈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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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的就是我這種人。

    ”肖泉苦笑了一聲,“或許,我應該再回到墳墓裡去。

    ” “不。

    ”池翠緊緊地摟住了他,“你還不明白嗎?肖泉,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重陽之約故事裡的妻子。

    而且,還有小彌。

    ” “小彌?” 池翠張大了嘴:“你不知道嗎?” “等一等。

    ”他把手指豎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後緊盯着她的眼睛。

    半分鐘以後,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嘴裡斷斷續續地說:“你是說……他是……我的?” “對。

    ”池翠猛地點點頭,“他是你的兒子,幽靈的兒子。

    ”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眼睛裡又變得一片茫然,他輕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你的兒子,有着和你一樣的眼睛。

    我給他取名肖彌賽,諧音就是小彌賽亞。

    ”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搖了搖頭,“我的兒子不可能是天使,隻可能是魔鬼。

    ” 池翠的心裡一顫,七年來的苦悶一下子湧了上來,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萬别這麼說。

    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

    ” 他忽然往後退了退,身體直靠在牆上,似乎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我帶你去見兒子吧。

    ” 然而,肖泉卻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後。

     池翠感覺很奇怪,于是,她也轉過頭向身後看去。

     ——小彌正站在門口。

     她站在十七層樓的陽台上,從這裡向東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遙遠的江岸,港口裡豎着巨大的吊車,江邊停泊着許多艘海輪。

    從江邊吹起了很大的風,直沖進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風裡隐藏着泥土的氣味。

     經過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臉色不再像過去那麼蒼白了,變得紅潤了許多,光滑而且飽滿。

    她終于深信了:長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當她們擺脫了寂寞之後,就會立刻變得驚豔無比。

    所以,在那關于重陽之約的故事裡,妻子會如此熱烈地渴望丈夫歸來,假如丈夫失約,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陽台上眺望了很久,流暢的臉部線條裸露在風中,看起來就像是小别歸來後的新妻。

    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墳墓裡。

    然而,時隔七年之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靈一樣回來了,不,他本來就是幽靈。

     對池翠來說,七年是無比漫長的時光。

    但對肖泉而言,或許七年的光陰隻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關于執妄和臆想的夢。

    當他一覺醒來,并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正如莊子的夢:究竟是我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在這一面的陽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

    但她能見到如血的夕陽灑在遠處寬闊的江面上,泛起一陣金色的反光。

    她回頭向房間裡叫了一聲:“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 肖泉沒有應對,她微微地歎了口氣。

    從昨晚肖泉踏進家門到現在,他一直呆在房間裡,甚至連陽台上也沒去過,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對白天似乎有着某種恐懼。

     池翠離開了陽台,回到了卧室裡,肖泉獨自坐在床邊,正翻着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

    她伏到肖泉耳邊,輕聲地問:“還記得這本書嗎?” 他陷于沉默中,任何的回憶都使他心中隐隐作痛。

    書中還夾着一塊白色的絲綢手帕,上面繡着一支笛子。

    他拿起手帕靜靜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願意回憶嗎?”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夢醒了以後,便又會回到我的歸宿中去了。

    ” “歸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說的“歸宿”,便是他的墳墓。

     不,池翠不能讓他回去,為了她自己,更為了兒子。

    小彌不能沒有父親,即便是個幽靈父親,但也總比沒有父親要強。

     過去,小彌經常問媽媽,為什麼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卻沒有。

    池翠感到一陣心酸,她隻能這樣對兒子說:“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着七彩的雲霞,披着滿天的星鬥,來拯救我們。

    是的,他是一個救世主,所以你是一個小救世主——彌賽亞。

    ” 她知道自己不該欺騙兒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她告訴小彌:“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認識媽媽一年以前。

    ”不,她不能這麼說。

     現在,小彌的爸爸終于回來了。

     當今天早上,兒子出現在卧室的門口以後,他們都很吃驚,但池翠立刻就恢複了鎮定,她把小彌拉到身邊,指着肖泉說:“小彌,你不是經常問爸爸是誰嗎?現在,爸爸終于回來了,就在你的面前。

    ” 小彌看着肖泉的臉,那雙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來樣子有些吓人。

    肖泉面對着自己的兒子,似乎也沒有心理準備,反而顯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回避兒子的目光。

     “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

    ”池翠想起了小彌在地下的經曆,她抓住兒子的手,把這隻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臉上,“小彌你别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臉。

    ” 兒子的手輕輕地觸摸着肖泉的臉,但他的臉色卻忽然變了。

     突然,小彌跳了起來,那隻手像觸電一樣彈了開來。

    男孩立刻躲到了媽媽的身後,隻露出一隻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媽媽的耳邊輕聲說:“媽媽,他不是人。

    ” 池翠的臉色立刻變了。

    她真想打小彌一個耳光,但又覺得兒子說得沒錯,他的父親确實不是人,而是一個鬼魂,一個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誰都逃不過小彌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頭,不讓小彌看到他的眼睛。

    池翠回過頭看着小彌的瞳孔,耳邊忽然閃過老惡魔風橋說過的話:“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瞳人。

    ” 一股沉重的陰影又壓在了她的心頭,她隻能對兒子說:“小彌,等你長大了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 然後,她就把兒子打發回了房間裡。

     整個白天,小彌都沉默寡言,靜靜地呆在房間裡,更沒有對肖泉說過一句話。

    他每次見到肖泉,都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注視着他,就像是盯着一個賊似的。

     原本,池翠以為肖泉回來以後,小彌便能夠享受到父愛,這個殘缺的單親家庭會恢複完整。

    但肖泉幽靈的歸來,讓小彌更加充滿敵意。

    或許,這男孩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接受這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父親。

     “池翠——”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肖泉終于打斷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将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将來該怎麼辦?永遠和幽靈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經死了八年了,他沒有戶口沒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藍天底下,不能見到陽光,社會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會中。

    然而,池翠已經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七年的痛苦換來的,不僅僅隻是一夜的重逢。

    不,她不能抛棄他,不能讓他再又回到墳墓中。

    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 他們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

    但他卻沒有表情,隻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繼續說:“我和你還有小彌,我們三個,誰也不能離開誰。

    ”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讓人難以捉摸。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猶豫。

    電話鈴不停地響着,她終于拿起了電話。

    然後,她聽到電話裡傳來蘇醒的聲音。

     “是你?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電話裡蘇醒的聲音顯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 “什麼事?” “這事非常重要,我想盡快告訴你。

    ” “不,今天晚上不行。

    ”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麼樣?”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 電話挂掉之後,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邊,一言不發地依偎在他懷中。

     窗外,夕陽已漸漸西下,夜幕正悄然降臨。

    肖泉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發。

    池翠似乎已經忘掉了,此刻擁緊她的人是一個幽靈。

    她隻想讓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邊柔聲道:“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愛你。

    ” 早上起來的時候,肖泉還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線隔着百葉窗灑在臉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靜,呼吸平緩而均勻,看得出他并沒有做夢。

    這讓池翠有些羨慕,因為她剛做了一場噩夢,額頭的汗珠還沒有幹。

     她悄悄地從床上下來,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她用最快的時間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把肖泉一個人留在了床上。

    她又來到了兒子的房間裡,卻發現小彌的眼皮正在劇烈地抖動着,嘴裡說着一些夢話,很明顯他正在做噩夢。

    池翠立刻把耳朵貼到了小彌的嘴邊,但她隻能聽到幾個模糊的音節。

    她搖了搖頭,在兒子的臉上輕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門。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點,然後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原本,她早已決定永遠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

    但昨天傍晚蘇醒的電話,卻讓她的心底有些隐隐不安,或許他又發現了什麼。

    池翠知道,還有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弄清楚,比如——什麼是“瞳人”?腦子裡立刻又浮現出了小彌和肖泉的眼睛,他們和夜半笛聲究竟有什麼關系? 池翠在車子上胡思亂想了一個多小時,抵達了老房子那一帶。

    已經上午八點了,路上的人氣又多了起來,看來自從失蹤的孩子得救以後,人們對于夜半笛聲的恐慌已經漸漸淡去了。

     她來到了蘇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回憶自己的童年了。

    過不了多久,這房子就要拆遷了,池翠相信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這裡。

    她小心地走上狹窄的樓梯,敲了敲蘇醒的房門,卻沒想到一把就将房門推開了。

     原來,房門根本就沒有關,而是虛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輕輕地踏進了屋子,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灰塵在陽光中舞動着。

    忽然,她有了種窒息的感覺,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見了蘇醒。

     ——他的眼睛。

     瞬間,她感到心髒像碎了一樣難受。

     她看到蘇醒仰天躺在地闆上,睜大着那雙眼睛,眼球幾乎迸出了眼眶。

     這是一種無比恐懼的表情,他的整張臉都扭曲了,頭發一根根豎直了起來,雙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樣蜷縮在胸前。

    他的全身看起來似乎經曆過劇烈的痙攣。

     他死了。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後退了幾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

    胃裡仿佛是抽搐了起來,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個小時前吃下的早點,全都嘔在了地闆上。

     噩夢還遠沒有結束…… 這小女孩有着雙夢幻般的眼睛,仿佛是兩塊藏在海底的寶石。

    楊若子靜靜地看着紫紫的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