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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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是永恒的 這是自江河死後,白璧第一次去看母親,她坐着公共汽車,倚在車窗邊,看着外面的秋景,車子足足開了一個小時,才抵達精神病醫院。

     精神病醫院的周圍非常安靜,見不到多少商店和樓房,人們似乎都對這裡很忌諱,路人走過門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裡面會突然闖出來一個瘋子。

    但是白璧從來沒這種感覺,她總是平靜地來,平靜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

    她緩緩地走進大門,穿過有些蕭條的秋日花園,在繞過一棟漂亮的小樓之後,她看到在一個花園裡,許多人穿着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獨自散步或者冥思。

    偶爾還有幾個醫生和護士穿過,像是某種點綴。

     白璧知道母親一定就在其中,她走進這個小花園尋找母親,忽然有人招呼她,原來是母親的病友。

    從父親死後,母親的精神就不正常,後來愈演愈烈,在白璧初中畢業的時候,母親終于住進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現在。

    許多年了,白璧幾乎每隔一兩個星期就去看一次母親,時間長了,就順便與母親的病友也熟悉了,有的病友甚至是看着白璧從一個女中學生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白璧對招呼她的人笑笑,她知道那個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實是一個女詩人,在八十年代發表過許多有名的詩,據說還是舒婷、北島那批朦胧詩人。

    後來因為和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了瓜葛,約好了一同自殺,結果那個男的死了,她卻被搶救了回來,結果就瘋了。

    女詩人一直對白璧笑着,那笑容其實挺美的,但看得久了就讓白璧心裡有些不舒服。

    女詩人向一座假山裡指了指,對白璧說:“你媽媽就在那裡,她一直在等你呢。

    白璧,你媽媽說這些天你就要結婚了,發給我喜糖啊。

    ”雖然女詩人是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志也一直很清楚,從談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隻是淡淡地說:“對不起,情況有了變化,我不能給你喜糖了。

    ”她快步離開了這裡,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終于見到了母親。

     母親一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看着天空中飛翔的鴿子,還沒有看到白璧她就開口說了:“白璧,你終于來了。

    ” 白璧明白,那麼多年來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親在聽力和嗅覺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以至于不用眼睛看就能分辨出是誰。

    “媽媽,你還好嗎?” “和過去一樣,過來坐下啊。

    ”母親回過頭來,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親看上去一點都不顯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還讓她顯得年輕了一些,看上去似乎隻有四十多歲的樣子。

     白璧輕輕地在母親身邊坐下,周圍沒有其他人,顯得特别安靜,在綠樹叢中,假山之下,白璧覺得母親能夠天天生活在這種環境的精神病院裡,簡直是一種享受,而且還能永葆青春。

    她抓着母親的手,看着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很安詳,也絕不是那種呆滞的樣子,看上去比正常人還正常。

    她輕聲地說:“媽媽,對不起,隔了那麼久才來看你。

    ” 母親的目光忽然有些銳利了,接着母親淡淡地說:“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媽媽,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早就該來了,而且應該是和江河一起來的,現在你一個人來,還有你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問題。

    ”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點點頭,努力用平靜的語調說:“江河死了。

    ” “我的女兒,你難過嗎?”母親伸出手,撫摸着白璧的頭發。

     “是的,媽媽。

    ” 在母親的手掌裡,白璧的眼淚終于溢出了眼眶。

    接下來,她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母親。

     母親平靜地聽完了白璧的叙述,然後沉默了許久,她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的臉,伸出手指撫摩着她。

    母親說:“女兒,這是江河的命運,誰都逃不過命運的。

    ” “媽媽,我知道你去過羅布泊的,那是什麼時候?”白璧忽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母親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許在回憶着,眼睛裡似乎隐藏着什麼東西。

    但母親終于還是說了:“是的,我去過那裡,是和你爸爸一起去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剛出生後不久。

    我們參加了一次對樓蘭與鄯善古文明的聯合考古行動,關于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是10月份,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才到了新疆的庫爾勒,然後再從那裡出發,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部隊彙合,坐汽車前往羅布泊。

    ” 白璧知道,母親雖然有精神病,但絕大多數的時候神志都很清楚,特别是現在的這種情況下,母親所回憶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親繼續說:“那裡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對外開放,我們在附近的營地裡等了很長時間才得以進入羅布泊。

    去羅布泊的路上,到處都是茫茫的大漠與雅丹地貌,我們經過了位于孔雀河下遊的龍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觀,隻見密集分布的雅丹群反射着陽光,這些毫無生命的風蝕土堆群,呈現出萬千儀态,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

    總之是把我深深地震驚住了,這簡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接着,我們經過了土垠,踏進了羅布泊的範圍,那是一個幹涸不毛的湖盆,我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那種荒涼。

    我們抵達了羅布泊西岸,紮下了營地過夜。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小心翼翼跨越孔雀河幹涸的河道,沿河去樓蘭古城。

    一路上所見的全是一望無際的翻翹着的鹽殼,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邊是幾乎有幾尺厚的青灰色土層,土層再往下是潔白的鹽塊。

    擡頭看天,不見一隻飛鳥,低頭看地,卻是寸草不生,這就是羅布泊,這是一片死亡之地,令我感到恐懼。

    就在這恐懼的感覺裡,我看到樓蘭高聳的佛塔了,我們終于進入了樓蘭。

    古城被雅丹緊緊包圍着,這裡常年盛行東北風,使整個古城都被狂風切割撕扯成一塊一塊的。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環境讓我感到恐懼,但是樓蘭古城卻給人一種美感,那是殘缺的美,隻有殘缺的美才是永恒的,樓蘭是殘缺的,所以,樓蘭是永恒的。

    ” “樓蘭是永恒的?”白璧完全沉浸在母親的叙述中,忽然聽到了這句話,讓她領悟出了什麼。

     母親點了點頭,說:“那是你爸爸說過的話。

    我和你爸爸都是搞考古的,考古活動的對象絕大多數都是殘缺的,也正因為如此,才給人以神秘的美感。

    然而當時,我們實在顧不得欣賞樓蘭古城那殘缺永恒的美,我們忙着在古城裡各個地方進行發掘和探查。

    我們獲得的文物并不多,因為此前不久已經有一支考古隊來過了,而且早在1901年,斯坦因和斯文·赫定都在這裡挖掘過文物,我們那次的主要任務是研究樓蘭古城的建築形式與當時的城市布局。

    我們隻在樓蘭古城裡工作了幾個小時就離開了,回到了出發前的營地。

    ”她忽然停頓了下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白璧問她。

     “後來,後來——”母親的眼神忽然有些飄忽,說話的聲音也輕了下來。

    白璧有些擔心,這可能是精神狀态不穩定的表現,她剛想要打斷母親的話,不再追問了,但是,母親的嘴裡卻開始喃喃自語了,誰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白璧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煞白的了。

    她看着母親那雙睜大得有些離譜的眼睛,還有那些不斷從母親的嘴巴裡沖出來的音節,白璧終于有些害怕了,她抓住母親的肩膀說:“媽媽,别說了,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母親沒有反應,渾身在發抖。

     白璧站了起來,回頭向四周張望,接着就大叫了起來:“來人啊!” 那個女詩人聽着聲音來了,她看到了白璧母女倆的樣子,立刻叫了起來:“白璧,你媽媽發病了,快,把她送到醫生那裡去。

    ” 白璧和女詩人兩個架起母親的胳膊,把她扶了起來,她們穿過花園,所有的病人都停了下來看着她們。

    她們把白璧的母親送到了住院樓裡,一個醫生看了看母親,然後給母親打了一針。

    很快,母親就不再叫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白璧和女詩人把她扶到了病房裡,讓她在床上躺下,不一會兒,母親安靜地睡着了。

     看着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白璧的心裡很難受。

    也許剛才不應該催促母親把事情講完,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與今天發生的事有什麼關系呢?即便有關系,那也是母親和父親他們自己的事。

    母親有權利把她自己的隐私永遠埋藏在心底,白璧是沒有權利一定要知道的。

    她現在很後悔,低下了頭,輕歎了一口氣。

     女詩人一直坐在旁邊,她安慰着白璧:“白璧,精神病人是不能逼的,别看她很安靜,一旦你的話語裡有什麼字眼觸及到了她覺得敏感的地方,就會發病了。

    你看我,現在挺正常的,有時候也以為很健康,沒有病,可是,如果一想起過去的事,我有時候也會發病。

    一發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直到打完針恢複過來,才清楚自己依舊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 白璧細細地想着女詩人說的話,也許她剛才與母親說的話,讓母親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回憶,可是,母親又有什麼痛苦回憶呢?父親的死?但她剛才并沒有說到父親的死,隻講到了從樓蘭古城回來,他們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他們去了哪裡呢?也許是母親不願意談起那段經曆吧。

     女詩人繼續說:“你媽媽平時也挺不錯的,幾乎從來沒發過病,可是醫生就是不讓她出院,我還以為是醫院要故意賺你們的住院費呢,現在看來,醫生的判斷是不錯的。

    ” 白璧點點頭。

    她謝了謝女詩人,又在母親身邊陪了一兩個小時,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她才匆匆地離開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醫院的大門,天已經黑了。

    白璧緩緩地坐上一輛停在精神病院門口的公共汽車,司機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人們把她當做是趁着天黑逃跑出來的精神病人了。

    但她并不在乎,車裡很空,她挑選了一個座位,靜靜看着窗外的夜色。

     她開着車窗,一陣秋風瑟瑟地吹進來,她似乎聽到這秋風裡,夾雜着一個悠遠的聲音。

     果然有想象力 羅周看着窗外,窗外的秋風灌進屋裡,他的耳邊仿佛呼嘯着什麼聲音,就像是他的劇本裡所寫的那樣。

    他的手指已經在鍵盤上停留許久了,半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個小時,都沒有在電腦屏幕上打出一個字來。

     他靜靜地看着劇本的題目《魂斷樓蘭》,忽然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寫樓蘭。

    僅僅是因為喜歡井上靖的小說就把第一部劇本全都交給那個遙遠的古城,也許自己有些欠考慮了。

    如果寫成一個都市網絡戀愛題材的劇本,可能好寫一些,從那些無聊的網絡文學裡抄那麼幾大段對話就成了,而且還可能吸引青年觀衆,甚至還能以“網絡話劇”的新概念炒作一番。

    可是現在已經晚了,也許自己注定就要被吞沒在樓蘭的黃沙裡了,那個結局,緻命的結局始終無法從他的鍵盤底下誕生。

    羅周覺得寫作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最後的階段就是分娩的階段,一個完整的作品将像一個嬰兒似的從作者的思索中誕生。

    運氣好的時候,就是順産,而運氣差的時候,就是難産了。

    羅周心想,現在,他就在難産之中,毫無疑問,他就像一個難産的産婦一樣痛苦萬分,隻能祈求那神秘的靈感,避免胎死腹中的結局。

    可是,自從經曆了上次的事情之後,他再也不敢夜晚到蘇州河邊去散步尋找靈感了。

     就差一個結局了,早上羅周把已經完成的部分打印了出來帶到了劇場裡給演員們看。

    演員們隻是淡淡地看過,甚至蕭瑟在還沒看的時候就說這出戲寫得比莎士比亞還棒。

    羅周的劇本是打破時間順序的,這樣的安排讓演員們自己都看不懂。

    在早上演員們看劇本的時候,他仔細地觀察了演員們的反應,惟一沒有讓他失望的是藍月。

    藍月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劇本,她似乎若有所思,想對羅周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正當羅周的思緒停留在白天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他拿起電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是羅周嗎?” “是我。

    ” “我是藍月,我現在能到你家裡來嗎?” 藍月的這句話讓羅周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隻是怔怔地說:“原來是藍月啊,可是現在已經太晚了,路上又不方便。

    ” “我現在就在你門外。

    ” 藍月挂斷了電話。

     她就在門外?一定是拿着手機打的,羅周立刻站了起來,走出去打開了房門。

    果然是藍月,她正拿着手機站在門外,嘴角露出一股微微的笑意。

    羅周注視着藍月嘴角的笑意,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此刻藍月的樣子。

    雖然确實很迷人,但夜深人靜時一個美麗的女子站在門外總讓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暧昧。

    當然,他還是立刻就把藍月迎了進來。

    藍月幾乎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他的家,來到了羅周的電腦面前,輕輕地說:“羅導演,你的劇本怎麼還沒寫好?” 羅周苦笑了一下,說:“寫不出實在是傷腦筋啊。

    藍月,那麼晚了你怎麼會來?” “我不能來嗎?”她回過頭來看着他。

     “當然能來,我隻是說現在太晚了。

    ”羅周有些尴尬。

     “夜晚才剛剛開始呢。

    ” 羅周低頭看看表,都已經十點半了。

    他忙說:“你要喝些什麼?” “什麼都不要。

    ”藍月冷冷地說,“其實,我是為了你的劇本而來的。

    ” “劇本?你對劇本有什麼意見?”羅周有些失望,他還以為藍月是為了搶女主角的位置而來的,就像蕭瑟總是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