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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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堵牆擴大了面積,一個大浴缸橫在最裡面,讓人産生了許多聯想。

    卧室裡,那張被粉紅色 燈光籠罩着的大床似乎還暗示着某種誘人的東西。

    但是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這一切都是在三個月前裝修好的,一切裝修事宜都由江河操辦,他幾乎用掉了他所有的、不多的一點積蓄。

    以至于他還向朋友們借了幾萬塊錢來籌辦一個月以後的婚禮和喜酒宴席。

    江河的父母在一個偏遠的農村,幾乎沒法給兒子結婚出一點力。

    而白璧的父親也早就死了,她同樣沒有多少積蓄,這使他們沒有錢買新房子,這套房子,還是十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給白璧的父親的那一套,所以,所謂的新房其實還是舊房,不過是把舊房再重新裝修一遍而已。

    雖然,江河對入贅這個詞有些忌諱,但在沒有更多的錢之前,他隻能在白璧的家裡做新郎,因為他在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家,他隻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學研究生宿舍樓裡。

    在裝修那段時間,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蕭瑟的家裡。

    一個月前她才搬了回來,然後靜靜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 郎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涼水,她現在需要涼水。

    她來到了梳妝台前,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一個月以後,大概她是要在這面鏡子前為做新娘而打扮的。

    眼睛有些紅,眼眶也是,眼角還有些髒,大概是殡儀館的空氣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過一些眼淚。

    鼻子還不錯,隻是毛細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着生粉刺。

    嘴唇有些發紫,大概是剛才喝了涼水的緣故。

    她的下巴的線條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這個吸引了江河吧。

    她又用手摸了摸臉上的皮膚,還是緊繃繃的,大體還屬健康,隻是今天也許是沾上了葬禮的氣氛,皮膚比平時更蒼白了,原先兩頰的紅潤也消失了。

    她後退了一步,解開了盤在腦後的頭發,任由頭發披散着,窗戶開着,夜風吹來,頭發在她背後微微晃動。

     梳妝台上放着一張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許是白璧天生不喜歡拍照片,他們的合影,隻有這一張。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實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河他們去發掘良諸文化時期的一個古代聚落遺址,就帶着白璧一塊兒前往了。

    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當成是遠足而已,那裡的風景也不錯,江南的小橋流水,滿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隻是地底下埋着許多死人骨頭和氏族社會的壇壇罐罐。

    照片裡江河微笑着,他微笑的樣子确實很帥,梳着分頭,幹幹淨淨,穿得也不錯,一點都不像農村裡出來的人。

    而江河身邊的白璧卻沒什麼表情,對此她自己也挺遺憾的,也許那時候她正望着遠方的田野裡升起的炊煙而在出神,沒有注意到拿着照相機的許安多已經為他們按下了快門。

    是的,這張照片是許安多為他們拍的,白璧現在想起來,忽然覺得許安多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她怔怔地看着這張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開始出神了。

     第一次認識江河是在許安多的生日聚會,那晚她一直覺得有一個人的目光在注視着她,但她又捕捉不到那個目光。

    直到聚會結束以後,她拒絕了許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請求,而獨自一個人回家的時候,眼前才重新出現了江河的目光。

    她答應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請求,路并不遠,他們步行走着,幾乎沒說什麼話,隻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斷地閃爍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進行着某種交流。

    第二天,白璧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邀他出來,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總之是一種直覺,誰都說不清的直覺。

    從江河拿起電話和她說話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和許安多完了,而和這個叫江河的喜歡沉默的人開始了。

    她又記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總是在不停地閃爍着,遊移不定,深含着什麼,或許是一種深埋的自卑感所緻。

    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強的自尊心,白璧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盡管嘴上從來沒說過,但江河從來不願落在别人後頭,而且他也總有自己的辦法超過别人。

    這個城市一向有着歧視農村人的習慣,這使得江河總是帶着一種屈辱感生活着。

    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裡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這是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撫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個澡,熱水淋在身上,浴室裡彌漫着水蒸氣,在一片水霧中,她似乎見到了江河的那雙眼睛。

    他在看着自己的身體嗎?白璧的腦子裡有些亂,江河沒有見過她的身體,甚至從來都沒有吻過她,最多隻隔着衣服撫摸着她的肩膀,這對于即将要結婚的新人簡直是不可思議。

    看着浴缸裡自己的身體,她有些後悔,也許應該讓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讓他碰一碰也沒關系。

    而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關了燈,躺到了床上。

    她開始回想起兩個月前,她到火車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色陰沉地像一塊鐵闆,江河面無表情,他提着行李,站在他們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沒有多少經費,集體外出基本上都是乘火車的。

    白璧隻知道他們是去外地進行一次考古發掘活動,目的地是新疆的羅布泊。

    白璧不記得那天他說了些什麼了,隻記得月台上擁擠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還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紅旗,文所長舉着旗子,還有許安多也在那裡。

    江河向她點了點頭,她也對江河關照了幾句,等到火車即将開動的時候,江河才上了車,他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列車緩緩開動,她目送着列車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個月,江河沒有給她來電話,一個月裡渺無音訊,白璧也給考古研究所打過電話,都被告知他們還沒有回來。

    直到三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江河突然敲響了她的家門。

    江河的突然到來讓白璧吃驚,他風塵仆仆,臉給西部的太陽曬黑了,皮膚變得很粗糙,頭發亂亂的,渾身散發出一陣怪味,也許很長時間沒洗過澡了。

    他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幾分鐘,幾乎是呆住了。

    直到白璧摟住他的肩膀,他才後退了幾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麼東西似的。

    江河告訴白璧,他剛剛随着考古隊下火車,就直接趕到了這裡。

    其他的話他沒有多說,隻是嚷着口渴,白璧給他倒水,江河一口氣地喝了好幾大杯,那股餓虎撲食的樣子很是吓人,好像他剛從沙漠裡出來一樣,水順着江河的嘴角流下來,他的衣服也都濕了。

    更重要的是,白璧發覺他的神情恍惚,比過去更加飄忽不定,焦點永遠落在很遠的地方,似乎沒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後的窗外。

    白璧那時候吓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背後有什麼東西,她轉身望着窗外,窗外隻是黑蒙蒙的夜色,神秘而未知。

    “你在看什麼?”白璧問他,江河搖了搖頭,把視線對準地面,不回答了。

    白璧覺得他一定有什麼事瞞着她,她抓住他的寬厚的肩膀,使勁搖了搖,可是江河的身體就像是雕塑一樣紋絲不動。

    白璧歎了一口氣,對他說:“你一定很累吧,在這裡洗個澡,今晚,就留在這裡吧。

    ”江河搖搖頭:“不,不行。

    ”白璧用近乎于暗示的語氣說:“你遲早都要住在這間房子裡的,我不在乎。

    ”然後,她緊緊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會突然失去他一樣,她的雙手像藤蔓一樣纏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體冷冷的,而且特别粗糙,好像能磨破了她的皮。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熱,可是自己越熱,就能感覺到江河的冷,她是多麼希望江河能留下來,她想給他以溫暖,讓她不再寒冷。

    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從她的手裡掙脫了出來,愧疚般地說:“對不起,我必須要走了。

    ”說完,他離開了他自己準備的新房,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白璧的臉頰上終于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淚縱橫了,熱熱地,溫暖了自己的皮膚,也許女人常流淚會有助于皮膚的美容,她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得來的結論,也許這樣想能讓自己心裡更舒服些。

    她的心情居然真的舒緩了一些。

     這一晚,她的枕頭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