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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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當做他們家庭中的一員了。

    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些難受,她的臉上開始泛紅,她意識到整個大廳裡所有的目光都對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個漂亮的寡婦如何給亡夫上墳。

     追悼會的儀式開始了。

    白璧被他們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個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對着江河的遺像,江河那張富有男子氣的臉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江河的臉,忽然産生了某種錯覺,覺得那并不是一張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會從照片裡走出來,拉着她的手,輕輕地對她耳語幾句。

    然而,那畢竟隻是一張鑲着黑邊的遺像。

     接下來,江河的父親開始緻辭,這回他用了普通話,雖然還是帶着濃重的鄉音,但至少大家都聽懂了。

    大緻是回憶了兒子從一個鄉下的孩子發奮讀書考進了城裡的大學,後來進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經曆。

    最後還提到兒子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做新郎了,不想卻突遭變故,白發人送黑發人。

    說着說着,他還說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她,好像是在參觀某件東西一樣。

    這讓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她到現在才明白,此刻在這個大廳裡的衆人眼中,她俨然是死者的未亡人。

    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她才隻有二十三歲,顯然對此不太适應。

    盡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

    然而現在,她至少要在葬禮上的一個多小時裡,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一個寡婦,這在許多人眼裡看來是她應盡的義務。

    想到這些,她忽然有了一種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使她的淚腺在情不自禁中開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濕潤,偶爾溢出眼眶的一些液體被她輕輕地擦去了。

     接下來,是江河單位的領導,考古研究所的所長緻辭。

    現任所長的名字叫文好古,聽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幹這一行的材料。

    文好古是白璧的父親生前的同事,白璧還記得小時候文好古經常到她的家裡來,一來就和父親沒完沒了地讨論西域史中的某個細節的情景。

    白璧的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出了車禍死亡,從那以後,文好古似乎就來得更頻繁了,一直照顧着她們孤兒寡女。

    文好古給江河的悼詞中加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字眼,聽上去就像是一份學術報告,然後又誇獎江河年輕有為,學術上很有成就,還富有探索精神等等。

    而這些白璧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她隻看到文好古那張永遠都沒有表情的臉上兩片不停地在翻動着的嘴唇。

     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以後,音響裡放出了哀樂,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聲中,大家面對着江河的遺像三鞠躬。

    那哀樂讓白璧想起十幾年前父親的追悼會上的場面,那年四十歲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拽着她母親的衣服,以免讓死者的未亡人倒下。

    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一定不會讓她給自己鞠躬的。

    于是,她擡起了頭,看着遺像裡的江河。

     然後,在哀樂聲中,白璧随着人們去告别江河的遺體。

    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遺像的黑幕的後面,江河正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裡。

    江河的母親一看到兒子就撲到了玻璃上面,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一副不把棺材裡的人喚醒不罷休的樣子。

    原來的安靜全被打破了,盡管白璧能夠理解他們,但還是有些頭暈,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靜靜地注視着棺材裡的未婚夫。

    江河現在穿着一身新買的進口西裝,頭發梳得油光光的,化妝也化得不錯,隻是臉色蒼白,但他平時就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所以并不覺得有那種死人的可怕。

    白璧又換了一個角度看着他,總覺得他會在棺材裡突然睜開眼睛對她微笑。

    還有他那套西裝,如果他能活到一個月以後,大概也會穿着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白璧也會穿上白色的婚紗,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紗的,她會站在新婚宴席的門口,吸引着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現在她吸引着葬禮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樣。

    在婚禮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會高興地合不攏嘴,用那外語一般的鄉音說出一長串祝福的話來。

    而到了他們早已經準備好的新房裡,江河會脫掉他的西裝,還有襯衫、背心,然後,幫她脫下緊繃着的婚紗,撫摸着她的身體,然後…… 已經沒有然後了,白璧對自己說,她把心思從遐想中抽出來,重新看着棺材裡的未婚夫。

    她現在實在想不出江河脫去了西裝,脫去了所有的衣服會是什麼樣,說來也許她自己都不信,她還從來都沒見過江河的身體呢。

    她不知道他那衣服裡包裹着的是怎樣的肌肉和皮膚,她希望他有強健的胸腹肌和二頭肌,因為他經常參加田野考古,經受過鍛煉,如果他沒有結實的肌肉也沒關系,隻希望他盡到應盡的義務就可以了。

    怎麼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怔怔地看着江河,自己的嘴裡輕輕地說——你隻是睡着了,是嗎?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她的愛人死了,她會伏下身去輕吻他的額頭,但是,她對冰涼的玻璃棺材沒有興趣。

    那些浪漫的故事隻存在于騙小女生眼淚的港台電視裡,與她無關。

    白璧對着棺材裡的他點了點頭,然後,有人來拖走了水晶棺材。

    江河的父母又大聲哭喊了起來,驚天動地,然而,誰都無法阻止江河從一個男人變成為一堆灰燼,而且,在成為一堆灰燼之前,江河的身體已經在公安局法醫的解剖台上被開過膛剖過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進入那個火爐,變成一縷輕煙,變成一堆粉末,清潔的粉末。

    雖然她是一個非常鎮定的人,然而,她還是有些想吐,她徑自離開了這裡。

    身後,江河的父母還在哭着,其他的人都忙着打聽豆腐飯是在哪個飯店。

    這回,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除了許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儀館門口的時候,許安多喊了她的名字。

    白璧回過頭來,看到了一身黑色運動裝的許安多,她輕聲地說:“你好。

    ” “白璧,你現在還好嗎?”許安多也壓低了聲音,但白璧知道,其實他平時不是這樣說話,許安多是一個不太安分的人,雖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與江河共事,但與江河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說:“算了,别說了。

    ” 許安多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樣出土文物,他輕聲地說:“江河出事,我也很難過,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就這麼過去了。

    沒辦法吃到你們的喜酒了,挺遺憾的。

    ”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話說得嚴肅一些,總之這讓白璧感到有些反常。

    她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安多騎着摩托車在大街上飛馳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後,他把自己的頭盔戴在了白璧頭上,而他自己露着腦袋讓疾風把頭發吹到身後的白璧的臉上。

     其實,在認識江河之前,她就認識許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許安多開着摩托把她送到了醫院,後來,他就幾乎每天都來給她送花。

    但白璧對他卻沒什麼感覺,有一次她被許安多硬拉着參加了一個生日聚會,在那次聚會裡,她認識了江河。

    從此以後,江河就進入了她的生活。

    關于這件事,許安多至今仍後悔為什麼要把白璧帶到那個聚會上,讓她和江河認識。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可是拿起聽筒對方卻始終不說話,我知道那個電話一定是江河打來的,我猜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

    後來我給他家裡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把電話打到研究所裡,依然沒有人接。

    沒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頓了,也許是不願意在許安多面前說過多的話。

     許安多點點頭說:“你别難過了,也許這就是命。

    ” 白璧覺得他的話與他的性格不一樣,也許還隐藏着什麼,就問他:“你怎麼也說這種話?”在她的印象裡,許安多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命運的人,事實上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獨自一個人守着古墓值班過夜的人。

     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發生的一些事,我們都改變了許多,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