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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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響起雷鳴般的歡呼,光着上身的黑娃走上前去牽住蕨妹子的手,兩人向大家彎腰謝幕,這種煞有介事簡直像一場正式的演出。

    所有的人拼命鼓掌,有人将酒碗抛向了空中。

     蕨妹子一揮手說,大家繼續喝酒吧。

    她走過來拉住艾楠的手說,你今晚躲躲閃閃的,有什麼心事嗎?聽我的,任何心事喝了酒就好。

    你不知道,我們一聚就是通宵,保證你離開風動鎮後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晚上。

     艾楠無奈地在桌邊坐下,趁着滿桌人鬧哄哄的聲音,她對坐在旁邊的攝影家低聲說道,等一會兒,我們溜出去透透空氣。

     18.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這裡僅有的玉米地維系着他們的生存和繁衍。

    丁老太婆的房子獨立在一處山坡上,天很黑,這房子遠看去像一塊蹲着的岩石,看不見窗戶,也沒有紅光來把窗戶畫出來。

     “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

    ”艾楠停住了腳步,在漆黑中拉了攝影家一把說:“看見了吧,沒有什麼紅光顯靈的,我們回療養院去吧。

    ” 艾楠從蕨妹子那裡溜出來隻是因為心裡發慌。

    她注意到滿屋的酒客中除攝影家有點心不在焉外,其餘的人都進入忘我境界。

    劉盛滿臉通紅地談起了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化石,似乎他和徐教授進山去走了兩天就已經成了行家。

    徐教授更是來了精神,又講起了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小行星撞來地球的事,山崩地裂,煙塵罩在天空久久不散,地球開始了兩千年的黑夜和嚴寒。

    滅絕了,所有的生物都滅絕了。

    這天脊山和風動鎮,當時也許是深海裡盲魚産卵的地方。

    這種魚沒有眼睛,所有的生物都沒有眼睛,千年黑夜,要眼睛來幹什麼呢?徐教授的舌頭已經發僵,他的目光從衆人的縫隙中投向門外,仿佛在院子裡的正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那一個黑夜。

     艾楠拉了拉攝影家的衣袖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月黑天,人站在野地裡像置身于一口深井之中。

    攝影家建議去鎮東頭,看一看老太婆是怎樣顯靈的。

    艾楠說不,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

    艾楠走出來隻是想透透氣,她感到頭暈胸悶,在生機勃勃的人群中她看見自己的蒼白無力。

    這是怎麼了,在上海那樣生機勃勃的大城市裡,她都從未産生過失落感和被邊緣化的感覺。

    她的車擠在車流中前進,她從公司大門到電梯的距離就已經用手機辦成了三件重要的事;她和她的團隊已經能像鲨魚一樣為公司覓食;她的計劃的箭頭射向四面八方時她看見了自己的笃定與自信。

    然而,在這深山僻地的晚宴上,她突然感到有小蟲子在嚼着她的心,心已空洞,她無法弄清楚這種感覺。

     劉盛與她不同,或者感覺相同而表現形式不一樣吧,艾楠看見他一醉方休的樣子心裡就升起一種難受,同情中夾雜着一點點厭惡。

    劉盛是個好酒的人,結婚後艾楠很快就感受到了這點,他說是遺傳沒有辦法。

    他的父親、他的爺爺就是血液中沒有酒精就要流速減緩的人。

    可是,劉盛很快為此付出了代價。

    大概是結婚不到半年的一個深夜,他酒醉回家後連聲說完了完了,他陪客戶喝酒時将一份公司的機密材料搞丢了。

    這是嚴謹的、虎視眈眈并且你争我奪的商業社會對劉盛的遺傳基因作出的第一次打擊。

    他受到了處分,并且這麼多年來在企劃部主任的位置上不能升遷也與這次錯誤有關。

    這次好了,在遠離文明社會的這個山谷裡,他的本能向近五年來的克制和如履薄冰做出反撲,這讓艾楠在模糊的失望中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沉重。

     “其實,曾大嫂那樣的女人真不簡單。

    ”艾楠在黑暗中對攝影家說。

    此時,他們已經默默地走下了療養院外面的山坡。

    艾楠嫌長裙有些絆腳,便将裙裾撈起來在腰上打了個結。

    總之是在夜裡,也沒人會看見她的這種奇怪裝束。

     “哦。

    ”攝影家對艾楠的話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說,她能夠看見老太婆顯靈?” 艾楠說攝影家想錯了,她是說曾大嫂靠着一點玉米地敢于生下三個孩子,有罕見的勇氣。

    還有她的丈夫,遠走新疆打工掙錢來支撐這個家,也有點西出陽關的壯士之概。

    他們都活得從容而昂揚,不像大城市裡的人活得戰戰兢兢的。

     “你這是想錯了,他們這樣做是愚昧。

    ”攝影家說,“大人都沒活好,生那樣多孩子幹什麼?這是受罪。

    ” 這話劉盛以前也說過,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懷孕以後,劉盛便念叨着說條件還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種擔當不起的感覺。

    艾楠堅持要留下這個孩子,在肚子裡懷了四個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給她作重大升職的消息傳出,劉盛的勸說才生了效,不過引産之後,艾楠總覺得自己順應了這個決定是鬼迷心竅。

     “但是,一個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攝影家黑色的面影說。

    在漆黑的夜裡,艾楠覺得說話下意識地大膽一些。

    她接着對攝影家說:“藍墨,你40歲了吧,就沒想過結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

    ”攝影家毫不猶豫地說:“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這個社會的規則,你必須去争得财富和身份。

    有了孩子後,你還得将安全傘撐得更大。

    這樣,世俗的規則就簡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為了這個家的生存和榮譽而戰,一直到你變老以後才發現你自己其實一無所獲。

    ” “那麼,我們究竟要什麼呢?”艾楠在暗黑中問道。

    此時,他們已經不知不覺走進了風動鎮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猙獰地夾在兩邊。

    艾楠猛地清醒過來,随便散散步怎麼會走到這裡來呢? 往這個方向走,攝影家倒是有意的。

    不論是剛才喝下去的酒還是對攝影作品的創作沖動。

    這兩樣東西都使他現在渾身發熱。

    他要将艾楠帶到現場去說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這幅神奇的畫面,然後在現場破除畏懼後答應與他合作。

     去鎮東頭必須穿過風動鎮的街道,而這座多年無人居住的小鎮此時像一頭肚腹空空的野獸蹲在黑暗中。

    艾楠說該回療養院去了,劉盛和蕨妹子他們會發現他倆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們已泡在了酒中,什麼也發現不了。

    ”攝影家對艾楠說:“鎮東頭那個老太婆顯靈,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說不,她害怕。

    攝影家說這事也許與你夢中遇見的小女孩有關呢。

    你想,老太婆顯靈時,窗戶上滿是紅光,而那個叫曾大嫂的農婦隻遠遠地望了一眼,她懷中的嬰兒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

    這事與你的經曆有點相似,隻是一個在夢中一個在夢外。

    我們得去看一看,證實一下萬老闆講的是不是真的。

    攝影家當時就注意到,萬老闆将劉盛從酒桌邊叫出來講這事時,艾楠在旁邊聽得膽戰心驚。

     果然,要證實或破除這種驚恐的沖動給了艾楠勇氣。

    他們像鬼影似的進入了風動鎮暗黑的街道。

    為了給自己壯膽,攝影家高聲說話。

     他說903信箱還存在的時候,一到節假日,上萬工人從天脊山上湧下來,這鎮上一定熱鬧非凡吧。

    艾楠“哦”的一聲沒有說話,她想到了劉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麼過完自己的一生其實并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聲貓叫驚得艾楠毛骨悚然。

    擡頭看去一對綠幽幽的眼睛正從屋檐上滑落下來。

    原來,他們已經走到萬老闆的小飯館外面了。

    主人在蕨妹子那裡喝酒,三隻貓成了這鎮上惟一的活物。

     這死城般的氣氛終于讓艾楠和攝影家的故作鎮靜蕩然無存,他們拉着手腳步混亂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鎮東頭才松了一口氣。

    沒有了兩排黑色屋檐的壓迫,鎮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們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獨立在山坡上的房子,遠遠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樣悄無聲息,也不見窗戶上有顯靈的紅光。

     “我們進屋去看看。

    ”攝影家提議道。

     艾楠大驚,不僅對這個提議感到害怕,還對提出這個想法的攝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來。

    夜很黑,身邊的這個男人頓顯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進屋去幹什麼?”艾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氣凜然,但說完後牙齒卻有點打顫。

     攝影家正想解釋,突然,他看見一個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動。

    艾楠也同時看見了這個黑影,像是一個人,從山坡那邊飄過來,一直走進老太婆的屋裡去了。

     誰敢住進老太婆的屋裡去,與這具幹屍為伴?艾楠想凡是人沒有這種需要和膽量。

    這時,老太婆的窗戶上泛起了紅光。

    那紅光有點動蕩,仿佛屋裡有人在走動。

     盡管作了不少思想準備,攝影家還是沒有想到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