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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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暮色從山中的暗黑處湧出來,将坐落着風動鎮的整個山谷搞得霧氣沉沉。

    劉盛和艾楠正向療養院的南邊走去,攝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們前面不遠的地方。

    攝影家不斷回頭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們會迷路的。

     療養院分成南北兩個大的區域,中間隔着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樹林。

    艾楠穿着白色長裙,V形領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參加派對似的。

    可是這裡不是上海,當她跟着劉盛他們穿過南邊那些同樣荒涼的四合院,走進一間大房子的時候,她有些後悔來參加這樣的聚會。

     撲進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煙草味和汗味。

    昏黃的燈光下,七八個漢子正圍在一張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邊吼叫。

    他們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寬大的青布褲子。

    看見來客人了,一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漢子迎了上來,雙手抱拳說,歡迎歡迎!說完還分别在攝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顯出很熟識的樣子。

    然後他和劉盛握了握手說:“我叫黑娃,在小飯館我見過你和尊夫人一面,還沒招呼過。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認識了,以後有事隻管吩咐。

    ”說完後他還向艾楠點了一下頭。

    他臉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卻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頭公牛。

     這時,蕨妹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劉盛擡眼看她時差點沒認出來。

    她穿着一件吊帶式的紅色長裙,露出小半個胸脯,她的頭發盤在頭頂,載着一對很誇張的大耳環。

    這就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嗎?她的這身裝束顯然是扒火車得來的戰利品。

    至于她敢于這樣穿,一定是來自她在馬戲團時走南闖北的經曆和天性的浪漫,這使她與山裡人的概念相去甚遠。

     蕨妹子同樣是雙手抱拳招呼他們,然後向屋裡吼道:“還不趕快把牌收起來,不然我給你們把牌甩到牆外邊去。

    開晚會了,幺哥,你的二胡還沒調好弦麼?快點兒,等會兒烤羊上來了,你想露一手也沒人聽了。

    ” 蕨妹子接着将屋裡的漢子們逐一介紹給劉盛和艾楠。

    黑娃、幺哥、大蔥、長腿、熊哥、老三、石頭。

    艾楠兩眼發花,除了那個叫石頭的是一個少年能一眼記住外,其餘的誰是誰混成一團,一下子很難讓人記得清楚。

     琴聲響起來了,是二胡獨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邊說,幺哥是馬戲團的琴師,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來的。

    她說她被人販子從風動鎮騙走時才16歲,說是出去可掙很多錢,沒想到進馬戲團竟成了奴隸。

    她想逃跑被發覺後,一到晚上他們就将鐵鍊拴在她的腳上。

    她屈服了,她不會馴獸,他們就讓她上台去跳舞,團裡有一個舞蹈如風的女人,她說蕨妹子靈性很好,各種舞蹈一學就會。

    同時,她還做飛刀的人靶。

    甩飛刀的就是黑娃。

    她兩手平伸地靠在門闆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飛來,插在她身體周圍的門闆上。

    蕨妹子說她開始吓得半死,後來習慣了,看見一道道白光飛來時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這種生涯轉眼過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經愛上她的黑娃還有黑娃的琴師朋友一起逃了出來。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

    琴師幺哥垂着眼皮,仿佛他自己已成為這首樂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

    光着上身的漢子們有的蹲在牆角抽煙,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擺放杯盤碗盞。

    這間大房子可能是療養院以前的會議室,四面牆都裝着松木壁闆,牆上挂着的山水畫已經歪斜,仿佛随時會掉下來似的。

    地上是紅漆地闆,但紅漆已經斑駁。

    人走在上面發出“咚咚”的空響聲。

     萬老闆和二愣子擡着一頭已經烤熟的羊走進來,吃力的将烤羊放在屋中間的大桌子上,屋裡頓時彌漫着一陣誘人的肉香。

    漢子們發出“嗚嗚”的歡叫聲,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

    黑娃将幾把亮晃晃的尖刀“咣當”一聲扔在烤羊旁邊,對着劉盛他們這邊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們還沒嘗過這種生活吧。

    ” 這是一頓昏天黑地的晚餐。

    蕨妹子和男人們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戶山民自釀的,從瓦罐裡往碗裡傾倒時便濺起陣陣酒香,連在座中年齡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還未喝完便搖頭晃腦地背誦起李白的《将進酒》來。

    劉盛更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輪番敬酒中來者不拒,仿佛要把結婚五年來克制了酒瘾一夜滿足。

    至于攝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漢子們猜拳行令攪成一團了。

    可是後來他對艾楠說,其實他喝得不多,他隻是喜歡這種氣氛,天地萬物,酒神在上,這是一種藝術境界。

     艾楠堅持隻能喝一點啤酒,蕨妹子便叫石頭去牆邊的紙箱中拎了幾瓶過來。

    石頭給艾楠倒酒時手不停地抖,艾楠接過酒瓶來說我自己倒吧。

    石頭站在艾楠旁邊竟紅了臉,幸好滿桌的人都是紅臉關公,沒人注意到這個少年的羞怯。

     萬老闆從桌子對面過來給劉盛敬酒,這個幹瘦的藥材商已經喝得滿臉通紅。

    他說劉盛是城裡來的官員,劉盛慌忙辯解,萬老闆說不管怎麼看你的長相像是當官的。

    說完,他将劉盛帶到門外說話去了。

    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觀六路的攝影家也跟着她出來了。

     萬老闆說,那個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顯靈了。

    天剛黑時,他和二愣子正在鎮上的小飯館裡烤羊,村東頭的曾大嫂慌慌張張地跑來向他讨要一點避邪的藥。

    曾大嫂三十多歲,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獨自帶着三個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還是個正在吃奶的嬰兒。

    她說這嬰兒從天黑起就哭個不停。

    她以為她餓了,便解開衣服給她喂奶,可她含着奶頭還是哭。

    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達。

    一擡頭,便看見對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異樣,在剛剛落下來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戶上映滿紅光,像是屋裡着了火一樣。

    但是,肯定不是火,因為沒有火舌和煙子出來。

    曾大嫂對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許久,懷裡的嬰兒也不哭了。

    曾大嫂接着給她喂奶,沒想到被這孩子咬了一口。

    這孩子才剛有幾顆乳牙怎麼就會咬人?曾大嫂認為是中了對面房子傳來的邪氣。

    她便跑來找藥材商想讨點什麼解邪的藥。

     艾楠一聽這事臉色就變了,仿佛這事跟她有什麼關系似的。

    劉盛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略帶醉意地望着萬老闆,不明白他為何對他講這件事,萬老闆看出了他的納悶,便說我的意思是,那個老太婆既然顯靈了,你藏有她的幾根頭發可得要小心點。

    這事雖說是胡老二幹的,他會有他的報應,你可能也得受點牽連。

     劉盛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說萬老闆你真有趣,還相信什麼顯靈。

    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這世上就沒有鬼了。

     劉盛推着萬老闆進屋去了。

    艾楠站在門外身子有點發抖,攝影家說你冷嗎?喝了酒可不能吹風啊。

    艾楠說到了風動鎮,你躲得過風嗎?老太婆窗戶上的紅光是什麼意思?攝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

    這樣的夜裡,那窗戶上的紅光一定遠遠就能望見。

    他突然想去那裡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許在目睹神奇之後,他可以向艾楠講他構思的攝影作品。

    他要艾楠明白這是一幅驚世之作,會有不朽的藝術價值。

    這樣,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

    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領處露着深深的**。

    這樣青春勃發的身體,和那具骷髅躺在一起是多麼讓人觸目驚心啊,攝影家仿佛已經看見了他的作品。

     正在這時,屋裡又響起了二胡的聲音,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

    劉盛一身酒氣地沖了出來,嗓門很高興地說你們站在這裡做啥,蕨妹子跳舞了,還不趕快進屋來看。

     蕨妹子還是穿着那條吊帶式紅裙,裙裾下是一雙光腳。

    艾楠和攝影家走進去時剛好看見她轉了一個圈,然後身子像蛇一樣扭動。

    她的雙臂舉向空中像蛇信子在叢林中探索。

    然後,她的目光和舞動的雙手一起慢慢落下,當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時,那種安靜和細若遊絲的音樂一起讓觀看者也屏住了呼吸。

    突然,琴聲大作,蕨妹子閃電般地張開雙臂狂舞起來。

    一雙光腳将地闆踏得“咚咚”直響。

    她向着酒桌邊的漢子們舞過來,像一團火一樣飄來飄去。

    舞過劉盛身後時她伸手越過他的肩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後又旋轉到桌子的另一邊去了。

    艾楠看見她忽閃的眼睛中滿是狂喜,這是一雙漂亮的眼睛,艾楠第一眼看見時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突然,音樂停了下來,蕨妹子舞到牆邊停下,她平舉雙臂背靠壁闆像雕塑般一動不動。

    與此同時,幾道白光閃電般飛向她,“砰砰砰”的聲音過後,幾把飛刀已經釘在了她身體周圍的壁闆上。

    頓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