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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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結合,必然也會像父母所預料,弄得不可收拾。

    結果,我嫁了世澈──一個最最惡劣的婚姻,但卻磨光了我的傲氣,蝕盡了我的威風,使我從一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變成一個委曲求全的婦人。

    或者,這對我并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或者,這是上天給我的折磨與教訓,又或者,這是命運的安排,讓我受盡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幺,曾辜負了些什幺,也才讓我真正了解了應該如何去珍惜一份難得的愛情!真的,慕槐,我現在才能了解我如何傷過你的心,(我那幺渴望補報,就不知尚有機會否?)如何打擊過你,挫磨過你,如果你曾恨過我,那幺,我告訴你,我已經飽受報應了!讓我言歸正傳吧。

    世澈大量吞噬我父親的财産,終于引起了我父親的懷疑,他親自趕到美國來,目睹了我的生活,傾聽了我的控訴,再視察了五龍亭的業務,他終于明白了世澈的為人。

    可憐他那樣痛心,不為了他的财産,而為了他那不争氣的女兒!抱着我,他一直歎氣,說是他耽誤了我,而我卻微笑的告訴他,耽誤了我的沒有别人,隻有我自己。

    父親畢竟是個開明果斷的男人。

    沒有拖延時間,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離婚。

    你可以料想那結果,世澈詭辯連篇,笑容滿面,卻決不同意離婚,父親攤牌問他要多少錢,他卻滿口說,他不要金錢,隻是愛我。

    父親被他氣得發昏,卻又束手無策,這談判竟拖了兩個月之久。

    就在這時候,我的救星出現了!慕槐,祝福我吧,謝謝她吧,但是,也請‘祝福’她吧!因為,她作了我的替身。

    降臨到我身上的噩運,現在降臨到她身上了。

    她──一個名叫琳達的美國女孩,十八歲,父親是個石油巨子。

    她竟迷戀上了這個‘漂亮迷人的東方男人!’(套用她的話。

    )所以,慕槐,現在給你寫信的這個女人,已不再是歐太太,而是楊小姐了。

    你懂嗎?我已經正式離婚了!雖然父親還是付出了相當的金錢,整個的餐廳,但我終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該仰天狂呼,這兩個字對我的意義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時,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終于來臨了!但是,命運對我,到底寬厚與否呢?我曾遲疑又遲疑,不知是否該寫這封信給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還是以前的你嗎?還記得有個楊羽裳嗎?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

    假若你現在已另結新歡,我這封信豈不多餘?!如果我還是兩年前的我,坦白說,以我的驕傲,我決不會寫這封信給你。

    但是,今日的我,卻再也沒有勇氣,放過我還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讓那幸福再從我的指縫中溜走。

    隻要有那幺一線希望,我都願争取。

    若竟然事與願違,我薄命如斯,也無所怨!像我以前說過的,我仍會祝福你!昨夜夢到你,詩滿衣襟,月滿衣襟!你依舊是往日那副深情脈脈的樣子。

    醒來無法遏止自己對你的懷念,無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

    回憶往事:雨夜渡輪的初遇,夜總會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後,展開的就是那樣一連串的勾心鬥角,愛恨交織,以至于生離死别。

    事情演變至今,恍如一夢!我不知命運待我,是寬厚?是刻薄?是有情?是無情?總之,我要告訴你,我終于恢複了自由之身,從那可怕的噩夢中醒來了。

    帶着興奮,帶着怅惘,帶着笑,帶着淚,我寫這封長信給你。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即将束裝歸來了。

    父母為我的事,雙雙來美,他們怕我情緒惡劣,想帶我去歐洲一遊,怎奈我歸心如箭!所以已決定日内即返台灣。

    聽到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憂?是悲?是愁?因為呵,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歡迎我哪!我不敢告訴你我确切的歸期,萬一屆時你不來機場接我,我豈不會當場暈倒?所以,等待吧,說不定有一天,你的電話鈴會蓦然響起,有個熟悉的聲音會對你說:‘嗨!海鷗又飛回來了!’你會高興聽到那聲音嗎?會嗎?會嗎?會嗎?别告訴我,讓我去猜吧!信筆寫來,竟然洋洋灑灑了,千言萬語,仍然未竟萬分之一!‘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祝福你!愛你!想你!是不是還是你的──羽裳?” 一氣讀完,俞慕槐心跳耳熱,面紅氣喘,他捧着那疊信箋,一時間,真不敢相信這竟是事實!呆了好幾分鐘,他才把那簽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箋讀了又讀,放下信紙來,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發信地址,那幺,她不預備收到回信了。

     換言之,她可能已經回來了! 他驚跳,迅速的,他拿起電話來,撥了楊家的号碼,多奇異!這一年多未使用過的号碼,在他腦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幺熟悉!接電話的是秀枝:“啊,小姐在美國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他們什幺時候回來!” 放下電話,他沉思片刻,跳起身來,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夾克,走出門去了!穿過客廳的時候,他那樣綻放着滿面的喜悅,吹着口哨,使那在看電視的俞太太愕然的擡起頭來,目送他出去。

    她轉向俞步高:“我們的兒子怎樣了?”她問。

     “似乎是春風起兮,天要晴了!”那父親微笑的說。

     俞慕槐騎上了摩托車,沒有穿雨衣,他冒着那蒙蒙的雨霧,向街頭飛馳而去。

    雨霧撲打着他的面頰,他迎着雨,哼着歌,輕松的駕着車子,如同飛馳在高高的雲端。

     于是,有這幺一天。

     下午,在一班來自日本的飛機上,楊羽裳和她的父母,雜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飛機,穿過廣場,來到驗關室。

    經過了檢疫、驗關、查護照……各種手續,他們走出了驗關室。

     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後面照顧着行李。

    一出了驗關室,來到那松山機場的大廳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氣,多熟悉的地方!她已歸來!從此,該憩息下那飛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

    隻是呵,隻是,誰能給她一個小小的安樂窩?一個人影蓦然間攔在她的前面,有個熟悉的聲音,低沉的、喑啞的、安靜的對她說:“小姐,我能不能幫你提化妝箱?” 她倏然擡起頭來,接觸到一對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

    她怔了,想笑,淚卻湧進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聲的說:“你怎幺知道……” “自從收到信以後,我每天到機場來查乘客名單,這并不難,我是記者,不是嗎?” 淚在她眼中滾動,笑卻在她唇邊浮動。

     “但是……我們是從日本來的。

    ” “我知道,”他點點頭:“你們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時。

    ” “呵,”她低呼:“你調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讓你在機場暈倒。

    不是嗎?”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經快暈倒了呢!” 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俯視她的眼睛:“如果我現在吻你,”他一本正經的說:“不知道會不會被警察判為妨害風化?” “這兒是飛機場,不是嗎?”她說。

     “對了!”他的手圈住了她,當着無數人的面前,他的唇壓上了她的。

     後面,楊承斌伸長了脖子,到處找着女兒,嘴裡一面亂七八糟的嚷着:“羽裳哪兒去了?怎幺一轉眼,這孩子就不見了?羽裳呢?羽裳呢?” 楊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着淚說:“你安靜些吧!她迷不了路,這幺二十幾年來,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認得了方向,你别去幹涉她吧!” 楊承斌愕然了。

     這兒,俞慕槐擡起頭來,擁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視着她。

    “你長大了,羽裳。

    ”他說。

     “我付過很大的代價,不是嗎?”她含淚微笑,仰望着他。

     他們走出機場的大門,望着那雨霧蒙蒙的街頭。

    一句話始終在她喉中打轉,她終于忍不住,低問着說:“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嗎?” “找着了。

    ” 她的心一凜。

     “那幸運的女孩是誰?”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鷗,葉馨,楊羽裳。

    ”他攬緊她,注視她,正色說:“記得你那支歌嗎?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我現在想問問你,很鄭重的問你:海鷗可願意有個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頰發光,眼睛發亮,輕喊一聲,她偎緊了他,一疊聲的說:“是的,不再飛了!不再飛了!不再飛了!” 是的,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終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書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後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