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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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響,他們擡起頭來,羽裳走下來了,她的面頰光光的,眼中水盈盈的,慕楓一看就知道她哭過了。

    但是,現在,她卻在微笑着。

     “嗨!”她故做輕快的嚷:“你們一定餓壞了!秋桂!秋桂!快開飯吧,我們都餓了呢!” 秋桂趕了進來。

     “已經擺好了,太太!” “好了嗎?”羽裳高興的喊,挽住了慕楓:“來,我們來吃飯吧,看看有什幺好東西可吃!” 他們走進了餐廳,坐下了,桌上四菜一湯,倒也很精緻的。

    羽裳拿起了筷子,笑着對世浩和慕楓嚷:“快吃!快吃!餓着了别怪我招待不周呵!就這幾個菜,你們說的,有什幺吃什幺,我可沒把你們當客人!快吃呀!幹嘛都不動筷子?幹嘛都瞪着我看?你們不吃,我可要吃了,我早就餓死了!” 她端起飯碗,大口的撥了兩口飯,誇張的吃着。

    慕楓握着筷子,望着她。

     “羽裳,”她慢吞吞的說:“你可别噎着呵!” 楊羽裳擡起頭來,看着慕楓。

    然後,倏然間,一切僞裝的堤防都崩潰了,她-下了筷子,“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一面哭,她一面站起身來,往客廳奔去,又直奔上樓。

    慕楓也-下筷子追過來,一直追上了樓。

    羽裳跑進卧室,仆倒在床上,放聲痛哭。

    慕楓追過來坐下,抱住了她的頭,嚷着說:“羽裳!羽裳!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羽裳死死的抱住了慕楓,哭着喊:“我要重活一遍!慕楓!我要重活一遍!但是,我怎樣才能重活一遍呢?我怎樣才能?怎樣才能?怎樣才能?” 近來,一直沒有什幺大新聞發生,報社的工作就相當閑暇。

    這晚,不到十一點,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經結束了。

    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煙,望着辦公廳裡的同事。

    那些同事們埋頭寫作的在埋頭寫作,高談闊論的在高談闊論。

    他深吸一口煙,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覺又悄悄的浮了上來,“發病”的時候又到了,他知道。

    自從那霏霏不斷的雨季一開始,他就感到“病症”已越來越明顯,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個聲音對他說,有個人影遮在他面前,他擡起頭,是王建章。

     “是的,沒我的事了。

    ”他吐了一口煙霧。

     “準備幹什幺?”王建章問。

     “現在嗎?”他看看表。

    “想早些回家去睡覺。

    ” “這幺早睡覺嗎?”王建章喊着:“跟我去玩玩吧,去華僑,好不好?你不是還挺喜歡那個叫麗蘋的舞女嗎?要不然,我們去五月花喝兩杯,怎樣?”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還是半年前,當楊羽裳剛結婚的時候,他确實沉淪了一陣子,跟着王建章他們,花天酒地,幾乎涉足了任何風月場所,他縱情聲色,他呼酒買醉,他把他那份無法排遣的寥落與失意,都抖落在那燈紅酒綠中。

    幸好,這沉淪的時期很短,沒多久,他就看出自己隻是病态的逃避,而在那燈紅酒綠之後,他有着更深重的失意與寥落,再加一份自卑與自責。

    于是,他退了出來,挺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裡。

     但是,今晚,他有些無法抗拒王建章話中的誘惑力,他實在害怕回到他那間孤獨的屋子裡,去數盡長更,去聽盡夜雨!他應該到什幺地方去,到什幺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

    他再一次看看手表。

     “現在去不是太晚了嗎?”他還在猶豫。

     “去舞廳和酒家,是決不會嫌晚的!”王建章說。

     “好吧!”他站起身來,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

    “我們去酒家,喝他個不醉無歸好了!” 他們走出了報社,王建章說:“把你的車子留在報社,叫出租車去吧,這幺冷的天,我可沒興趣和你騎摩托車吹風淋雨。

    ” “随你便。

    ”俞慕槐無所謂的說,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鑽進了車子,直向酒家開去。

     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燈光幽暗,而布置豪華,厚厚的地毯,絲絨的窗簾,一盞盞深紅色的小燈,一個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廳,有小間,有酒香,有麗影……這是社會的另一角,許多人在這兒買得快樂,許多人在這兒換得傷心,也有許多人在這兒辦成交易,更有許多人在這兒傾家蕩産! 俞慕槐他們坐了下來,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個和酒女打情罵俏,浪言□語,一個卻悶着頭左飲一杯,右飲一杯,根本置身邊的女孩于不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經有些兒薄醉。

    王建章卻拉着那酒女,兩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們還要吃什幺“消夜”!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醉醺醺的想着,這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嗎? 他身邊那個酒女不住為他執壺,不住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對酒女根本沒興趣,她并不撒嬌撒癡的打攪他。

    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輕聲的說了句:“俞先生,你還是少喝一點吧,喝醉了并不好受呢!” 他側過頭去,第一次打量這酒女,年紀輕輕的,生得倒也白白淨淨,不惹人讨厭。

    他問:“你叫什幺名字?” “秋萍。

    ”她說:“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着她。

    “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嗎?” “我們都是,”她低聲說:“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蕩,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 這是個酒女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她,誰說酒女中沒有人才?誰說酒女中沒有高水準的人物?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 “為什幺幹這一行?” “賺錢,還能為什幺呢?”她可憐的笑着。

    “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采訪不完這裡面的悲劇。

    ”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

    “你别喝了吧,俞先生。

    ” “别的酒女勸人喝酒,你怎幺勸人不喝呢?”他問。

     “别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澆愁,不是嗎?” “你怎幺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說:“你看對面房間裡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面,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着,酒女及侍者穿出穿進的跑着。

    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群酒女陪着,莺莺燕燕,嬌聲谑浪,觥籌交錯,衣影缤紛,他們笑着,鬧着,和酒女瘋着。

    很多人離席亂鬧,酒女賓客,亂成一團。

     “這就是你們這兒典型的客人嗎?”他問。

     “是的,他們來這兒談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選定一個酒女,帶去‘吃宵夜’了。

    ” 他再對那桌人望去。

    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一杯酒全潑在衣服上。

    秋萍慌忙拿毛巾幫他擦着,一面說:“怎的?怎幺弄的?我說你喝醉了吧?” “那兒有個人,”俞慕槐用手指着,——的,口齒不清的說:“你看到嗎?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哎呀,他在吻那個酒女,簡直混蛋!”他跳了起來。

     “你怎幺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着他:“你喝醉了!你要幹什幺?” 王建章也奇怪的轉過頭來:“小俞,你在鬧些什幺?”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憤憤的說,卷着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嗎?”秋萍詫異的問:“那是歐經理呀,建成貿易公司的經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這兒請客的,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怎會得罪你呢?他為人最随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歡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氣得直喘氣,直揮拳頭。

     “他在吻那個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