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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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沒有人能夠回答。

     有的夫妻相敬如賓,白頭偕老,為四鄰所豔羨,可他們自己心中卻因為同床異夢而對當初的結合痛悔不已。

     有的人不過遙遙一望,情思便刻骨銘心,揮之不去,乃至纏繞一生。

     有的人為了殉情而自殺,有的人不堪情變而殺人,有的人因象生癡,因癡生狂,因狂而自棄,自棄而棄人,因棄人而落于幡然醒悟,最後遁入空門。

     據說地獄之中設有薄命司,就是專為為情所困的人準備的。

     有的人終其一生,至死未悟,情是何物。

    有的人明白了,卻又眉間心頭無計超脫。

    這些人據說隻有到了薄命司中,才似乎能得到最後的解脫。

     塵世的幸福卻隻屬于那些根本就不去想情是何物的人。

     那些自以為明白了情是何物,其實卻極不明白的人,自然就是世上最最痛苦也最最令人痛苦的人。

     因為他們不僅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了然和尚一向都以為自己是個明白人,所以他認定自己皈依律宗是一個錯誤。

    他本該是禅宗中人,因為他講究頓悟。

     他一向認為自他反出五台山清涼寺那一刻起,就已頓悟了這大千世界,茫茫人生。

     所以他大賭特賭、大嫖特嫖、大殺特殺、大吃特吃,因為他認為佛性既已常在心頭,放浪形骸、驚世駭俗便就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他覺得他是世上最達觀、最明理的人,自然也是最開心的人。

     今天這位自認為最開心的了然和尚卻很不開心。

     他醉醒醒地晃出了媚香院,袒着膀子,拎着禅權,一面橫着身于亂走,一面罵罵咧咧。

     “還他奶奶的紅牌香角兒呢,跟隻死雞差不多,真他媽晦氣!” 自從見過杜若後,了然和尚再看其他女人,不由得有一種“革囊衆移”的感覺。

    倘若他也能視杜若如此,或者也可算得大悟。

    可惜現在他早已不願成什麼正果了。

     他隻願死在杜若身上。

     隻是他這個願望恐怕永遠也實現不了。

    所以他隻有憤憤不平地罵張桐,罵風淡泊。

     “奶奶的,便宜了這些王八羔子小白臉!” 了然正沒好氣,一個梳着朝天辮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迎面跑了過來: “大和尚、胖和尚、獨眼龍和尚,給你道喜了。

    ” 了然愕然止步。

     他還真沒見過膽子這麼大的小孩,居然敢當面喚他“獨眼龍和尚”。

     可了然也實在生不起氣來,因為這小男孩笑得實在太天真、太可愛了。

     了然獨眼一瞪:“灑家喜從何來?”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那個叫什麼‘驚世駭俗、一目了然’的和尚嗎?所以我才給你道喜呀!”’了然将禅杖往地上一頓,皺眉道:“你個小兔崽子,誰告訴你灑家名頭的?” 小男孩大聲道:“你個老兔崽子!是我姐姐說的。

    ” 了然更吃驚:“你姐姐說的?你姐姐又是誰?” 小男孩驕傲地道:“我姐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她今天恰巧從窗戶裡看見了你,有心請你去會會。

    喂,你到底去不去啊?” 了然眼睛瞪得溜圓:“你……你是拉皮條的?你個屁大點的毛娃娃,居然也會拉皮條?” 這實在比他這個酒肉和尚還要“驚世駭俗”。

     小男孩不耐煩地道:“說那麼難聽作甚?”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有事辦事,廢話少說。

    ” 了然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男孩傲然道:“我料你個北方侉子野和尚,也沒見識過真正的女人!實話告訴你,我年紀雖小,見過的女人卻多如牛毛。

    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比我姐姐更漂亮的女人。

    什麼媚香院哪、金谷園哪、軟紅軒哪、橫陳樓哪、凹凸館哪,所有的女人加起來,也未必有我姐姐一半漂亮!你信不信?” 了然當然不信。

    弟弟替姐姐拉客,自然說得天花亂墜。

     但小男孩接下來一句話馬上就讓他相信了。

     “我姐姐是陳思思。

    大和尚你聽說過沒有?” 了然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但聽說過,而且連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常在青樓走動的人,若有誰不知揚州陳思思,那就準是個土得掉渣的土包子。

     陳思思容顔稀世,色藝雙絕。

    陳思思一笑,可以惑陽城、迷下蔡。

    陳思思一颦眉,可以令你生令你死。

     陳思思愛的是風流蘊藉的才子,多情潇灑的雅士。

    陳思思的芳名,據說已上達天聽。

     可自從三年前一場大病之後,陳思思已銷籍謝客了。

    據說從那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也有人說她早已離開揚州城了。

     這樣一位名動天下的美人,如今竟肯青睐于他,了然怎能不感到受寵若驚? 他也顧不得多慮自己是不是風流才子、多情雅士,隻一疊聲道:“快,快帶路!” 小男孩卻一點也不着急,不慌不忙伸出一隻小手:“拿銀子來!” 了然滿臉堆笑:“當然當然,你要多少?” 小男孩一撇嘴道:“我要多少?我要一百萬兩你給得起嗎?——五十兩!” 五十兩就五十兩,了然都快樂瘋了。

     陳思思但肯讓他一親芳澤,他一輩子的吹牛本錢就不愁了。

     待到真的看見了陳思思,了然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張大的嘴巴半天沒有合上。

     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女人。

     杜若雖也美豔驚人,但其中太多危險,太多魔性。

    陳思思的美則完全是另外一種。

     那是一種恬靜的美、清爽的美、空谷幽蘭的美。

     一種微風拂煦的美。

     小男孩推了他一把,笑道:“大和尚,犯什麼楞啊,光用眼睛看可不值五十兩銀子呢。

    ” 陳思思微微一笑,嬌容在窗口一閃而沒。

     了然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小男孩吹了聲口哨,摸出那錠銀子,一下抛得老高。

     了然的确不是什麼多情才子,風流雅士。

     他是個急色的人。

    他從來就不知道憐香惜玉。

    但這一次卻似有些不同。

     進門之後,他竟似有些猶豫,不過終于禁不住陳思思的回眸一笑。

    他暗一咬牙,放下禅杖,正要撲将過去,忽覺身上一緊,背後伸過來兩隻鐵一般的硬手,箍住了他的雙臂。

     了然掙了幾掙,不僅沒掙開,連原有的一點兒力氣也掙沒了。

    一回頭他就看見了一個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了然大師,幸會。

    幸會!” 到了此刻,了然再笨也已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他奶奶的是什麼人?把灑家诓來做甚麼?” 中年人微笑道:“我姓秦,叫秦涼,秦滅六國的秦,世态炎涼的涼。

    我把大師請來,是想打聽一件事。

    ” 了然怒道:“什麼鳥事,灑家一概不知。

    就是知道,灑家也不會告訴你一個字!” 秦涼悠悠道:“是麼?那麼大師請便。

    大師若能走得了,隻管走好了,秦某決不再找你的麻煩。

    ”說完便松開了手。

     了然哼了一聲,剛邁出一步,忽地仰天跌倒。

     一直微笑着看熱鬧的陳思思居然像個孩子似的拍手笑起來:“涼哥,這回你可看走了眼,這大和尚原來不想走,怕是賴上你了呢!” 了然躺在地下大叫道:“姓秦的,有種就給灑家痛快一刀,暗箭傷人,嘿嘿,算什麼英雄好漢!” 秦涼裝出很吃驚的樣子:“誰告訴你姓秦的是英雄好漢? 英雄好漢又有什麼好處?你倒說來我聽聽。

    ” 了然說不出話了。

     陳思思偎近秦涼,淺笑道:“涼哥,你當然是英雄好漢。

    ” 她的一雙眸子裡似有什麼東西在燃燒。

     秦涼臉上倏然閃過一絲凄涼的神色,緩緩道:“我不是。

    ” 陳思思妩媚地笑着,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嗔道: “你不是英雄好漢,誰是英雄好漢?” 了然突覺爐火上沖,大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少在佛爺面前不三不四的!” 秦涼身影一閃,“啪”的一聲,了然臉上已然着了一掌。

    秦涼盛怒之下出手極重,了然無法閃避,竟被這一掌打暈了過去。

     陳思思跟着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了了然的頭上。

     茶碗碎了,了然的光頭也破了,但他已覺不出。

     痛的反而是砸碗的人,揮掌的人。

    痛的是他們的心。

     陳思思勉強笑道:“涼哥,臭和尚的污言穢語你可别往心裡去。

    剛才我隻是……隻是一時忘情,我不是有意要做出那種樣子來的。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可是我……忍不住……” 秦涼突地大聲道:“你怎麼這麼煩人?” 陳思思驚惶地看着他,嗫嚅道:“你……你怎麼了?” 秦涼目光一黯,歎了口氣,柔聲道:“對不起,思思,我不該如此對你。

    ” 陳思思知道,秦涼突然生氣,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可她卻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 陳思思認識秦涼,是在兩年前夏日的某一天。

     那一天早晨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一輛大車裡。

    她知道那是一輛大車,因為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雪白的花闆,而是烏黑的車篷,耳中聽見的也不是窗外的鳥叫和雞鳴,而是馬蹄的疾響和脆亮的鞭花。

    她還感到了颠簸。

     有那麼一會兒,她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但她随即發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