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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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良雄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幾自覺得興猶未盡,翻了個身,眼睛還是不願睜開。

     其實這二十多天來,華良雄一直未曾安睡過一個晚上。

     他一直為各種各樣的惡夢所困擾,睡的時間再長也無濟于事。

     自從在凹凸館中看見了柳影兒和她手上的柳葉匕,華良雄就逃出了揚州,一路北上,晝行夜伏,總覺得像是背後有鬼在跟着他。

    待得到了濟南,一頭紮進“社記”客棧,他才稍稍松了口氣。

     此地離揚州已有千裡之遙,他已用不着害怕柳影兒會追來,而且,華良雄在濟南頗有幾個朋友,一旦有難,想避避風頭還不是件難事。

     不過人雖逃出來了,心卻越陷越深。

    華良雄本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一段往事,卻沒想到瘡疤無論過了多久,總還是瘡疤。

     到得濟南幾日,華良雄驚魂稍定,可過不多久,便又覺得神思恍惚,連出門找老友聊天的興緻都提不起來了。

    他本已很瘦,如今更形憔悴,拉拉碴碴的胡子足有三寸長,客棧的老闆杜美人看了直歎氣。

     華良雄卻隻有苦笑。

     都說往事如雲煙,華良雄卻覺得往事既不像煙,也不是雲,往事不過是一面蒙塵的鏡子。

    有朝一日拂去鏡上的灰塵,你就會發現,鏡子依舊那麼明亮,隻是鏡中人的模樣已不複當年。

     不管你傷心也罷,惆怅也罷,鏡子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是鏡中的人。

    而變了的鏡中人卻水遠無法再交回原來的樣子。

     就像死了的人永遠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一樣。

     “平哥,快來推我一把!” 柳依依的聲音就像是三月裡的小溪,甜美,清澈,迷人。

     那時她有多大?十五歲?十六歲?反正和現在的影兒差不多年紀。

     那時的影兒呢7 影兒隻有兩歲,風淡泊九歲。

     一晃十四年了。

     “依依,别鬧了,我還有要緊事。

    ” 那時華平十八歲,正在為尋找一種無色無味、有質無形的毒藥而苦惱不已。

     “平哥,快來呀,有什麼要緊事不能放一放嘛。

    ” 柳依依坐在秋千架上,春衫薄薄,明豔無俦。

    她雖嘟着小嘴,眼中卻蘊滿了春花般的笑意。

     芳草茵茵,彩蝶紛飛,園中的奇花異卉竟相争豔。

    萬縷柳煙自萬柳山莊漫将過來,浸綠了松風閣,浸綠了一碧如洗的天空,也浸綠了秋千架上的柳依依。

     華平歎了口氣,笑道:“就你事多,鬧得人頭疼!” 依依俏臉一闆,跳下秋千,轉身就走。

     華平連忙上前攔住,急道:“别走啊,你走了,我爹會罵我的。

    ” 依依的臉色更難看了:“原來你是怕你爹罵你才跟我說話,陪我玩的?!” 華平不再說話,隻是微笑着扯住她衣袖,依依掙得幾下便不再掙,慢慢偎近他,小嘴卻還是撅得老高。

     華平在她耳邊低聲道:“不害羞的小丫頭,快回到秋千上去坐好,侍我把你蕩起來,讓你抓住雲彩,逮到小燕子。

    你要是敢走開一步,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依依粉臉微紅,一聲輕笑,飛快地回到了秋千架上。

     華平慢慢走近,神色溫柔,突然出手輕輕一推,秋千便蕩上了藍天。

    華平擡頭望去,似已癡了。

     秋千越蕩越高,依依的輕羅衫兒在柳煙中飄飄蕩蕩,一聲聲輕笑自天而降,落到華平的肩上,眼中,心頭…… ********* 華良雄長長地歎了口氣,終于睜開了眼睛。

    明媚動人的大眼睛已消失不見,纖長秀麗的睫毛如門簾上黯淡的流蘇,柳煙已化成無盡的秋風,而那一聲聲刻骨銘心的輕笑竟已變成青樓女子粗俗的調笑聲,鸨母兇狠的呵叱聲。

    片刻之間,華平恍若又回到了從前。

    龜奴們對他拳打腳踢,嫖客們不屑地給他賞錢,街頭巷尾到處是竊竊私語和冷嘲熱諷… 他已不是華平。

    他是華良雄。

     華良雄攥緊了拳頭。

    這十二年中,每當他覺得再也無法忍受折磨的時候,他就會暗中攥緊拳頭,直到五指發痛,痛入心肺,才歎息着松開。

     他認為自己罪有應得。

     他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讨好權貴,巴結富豪,不把自己當人看。

     這些年來,他攥緊拳頭的次數已越來越少,因為他已習慣了華良雄,習慣了皮條老華,習慣了寂寞。

     羞辱和痛苦已使往事越變越淡,這是他十二年來惟一的成就。

    可十二年來辛辛苦苦築起的堤壩,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桶就破的窗戶紙。

     華良雄終于發現他仍然深受着柳依依,十二年來的市井生涯并未能将之消磨半分。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一時的沖動,想回到松風閣,回到萬柳山莊,跪在柳依依的腳下乞求她的原諒。

    可是一到濟南,鑽進“杜記”客棧後,他便又失去了勇氣。

    大醉幾場後,他照舊怏怏地回到揚州,照舊浪迹花街柳巷,做他的皮條老華。

     一來二去,他和杜美人成了老朋友。

     華良雄也不知歎了多少口氣,終于還是坐了起來,沒精打采地下了樓,到廚房裡拎了些酒菜,又踢裡踏拉回到自己房中。

     酒入愁腸,華良雄眼睛血紅,用竹筷敲着碟沿兒唱了起來。

     落魄江湖載酒行, 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 赢得青樓薄幸名。

     …… 牆裡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聲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 華良雄翻來覆去唱着這兩首歌,聲音越來越啞,越來越低,最後已隻聞嗚咽之聲…… 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華良雄悚然一驚,忙拭去臉上的淚水,啞聲道:“誰?” 隻聽杜美人的聲音笑道:“華兄,有位,……小相公要見你,我把他領來了。

    ” 華良雄一怔,馬上想起了風淡泊,喝道:“不見不見,叫他滾開!” 杜美人歉聲道:“木相公,你看這……這……” 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道:“華先生,在下姓木。

    禇不凡禇老爺子托在下來找華先生,有要事相告。

    ” 華良雄松了氣,但還是不準備見這個自稱姓木的人。

     那人又笑道:“華先生如果不願相見,在下也不勉強。

    隻是禇老爺子托在下轉告華先生,速速趕回揚州,救風少俠和柳姑娘的性命。

    華先生若無意成行,在下自也無可奈何,隻好告辭了。

    ” 華良雄一驚而起。

    轉念一想,又坐了下來,冷冷道:“華某不認識什麼風什麼柳的,閣下要走便走。

    華其不過是花街一皮條而已,有什麼能耐去救别人性命?隻怕救不了别人性命,反把自己性命塔上了。

    如此損已不利人的事,華某向來沒有興趣。

    ” 那人道:“華先生快人快語,在下領教了。

    告辭。

    ” 腳步聲下樓去了。

     華良雄一躍而起,猛地拉開門,正欲沖出,頓覺眼前一花,懷中已自多了一人,一愕之間,胸腹六處大穴已被重重點中.那人退後一步,扯下方巾,青絲紛披而下,垂到肩上。

     華良雄心神大震,急運内力沖穴,可急切間又哪裡沖得開。

     這個自稱姓木的報信人,竟然就是柳影兒。

     柳影兒慢慢走近華良雄,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七八個耳光。

    華良雄目光呆滞,神情漠然,似乎這些耳光打在了另一個人臉上。

     “你害慘了依姐,你還有臉活着?!” “你知不知道,華老伯已經癱瘓了?!” “你知不知道,依姐為了找你,跑了多少地方?’“你是人還是畜生?!你抛棄了依姐,卻跑到揚州妓院裡鬼混,難道你是條下賤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