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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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壑,偶也可見山澗岩縫燃放着大叢大叢火似的映山紅。

     剛剛下過雨,少溪河上水流湍急。

    水幾乎淹沒了河中間的石頭和小橋的橋墩。

     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雖是風和景麗,然而,一切都是恁地蒼涼、悲寂和凄冷! 馬車在嵩陽書院的石頭坡前停下。

     這裡,自打科舉廢除之後,又辦了一陣子的嵩陽高等小學。

    後來,聽說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又常有山上的土匪駐足于此。

    于是,書院開始廢棄,漸漸地竟成了這般荒草橫生、破敗怆涼的景緻! 四處沒有一個人影,更不見當年自己聽課那會兒車馬盈門、學子熙攘的景象。

     書院大門虛掩着。

     車把式推開大門,如茵在奶娘的攙扶下,喘着氣,邁過高高的門檻時,滿眼的熱淚蓦然跌落! 院子裡靜悄悄的。

    所有的地上和磚坪縫裡,統竄着半人高亂蓬蓬的野蒿苦艾。

    一隻松鼠倏然穿過草叢,飛也似竄上大将軍柏! 哦大将軍柏! 這就是那當年被漢武帝錯封為大将軍的五千歲古柏。

     它的軀幹向南傾斜着,雖不甚高大,卻格外地渾厚。

    蟠枝虬柯聚合收攏,不張不揚。

    這樣,便可避些來自北面山風的肆虐,因而,很少有被風雨雷電摧折的痕迹。

    它的姿态綿緩而厚重,神情超然且安詳,靜靜地、深沉地斜逸在溫和的晨陽下。

     一夜的大暴雨,使得它更顯枝葉蒼翠了。

     此時,它和如茵默默地、深深地對視着,仿佛欲向她傾訴些什麼? 如茵蓦地便覺得心裡一熱!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驟然湧上心頭:“哦,你這綿穩持重的大将軍呵,你所蘊藏的氣韻,怎地這般的親切?這般的寬厚?這般熟悉?令我面對你時,心靈這般地甯靜如歸?” 也許,當年漢武帝封它為大将軍,并非如人們所傳,是錯封而已? 有容乃大…… 如茵靜靜地伫立在那裡,默默地與大将軍相望久久。

    爾後,向奶娘要過香火,燃了一柱心香,禱拜了一番。

     她扶着奶娘的肩,緩緩地,走進書院的第二進院子。

     這裡,東西兩畔的各廂房的階前廊下,槐蔭裡,竹叢中,俱是靜悄悄地。

    一株千年古槐密密匝匝的葉叢間,有野鴿子在咕咕啼叫,更顯得這山野、這古院的幽谧和破敗。

     她停下腳步,一任思緒追溯遊徊到十八年前。

    遊徊到十八年前的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那天,漫天遍野都是雪,冷麗而潔白。

    書院後面的太室山潛蹤匿形。

    滿院子從房頂到廊沿,到處都是雪,到處都站滿了聽學的人。

     來到講堂前,透過雕花窗棂,她望着西北角落——在那裡,逸之曾和自己摩肩接踵地坐在一起。

    正是那會兒,他識破的自己女兒相來…… 而腳下的這方台階、這方平台上,他也曾小心地攙扶着自己一級一級地走下來,生怕自己被冰雪滑倒……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望着靜靜地兀立于野草叢中的講堂,淚流滿面。

    一轉臉時,蓦然看見,在朝陽溫暖的撫慰下,講堂西側那株更巨大的、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柏的二将軍—— 在和風中,在天光下,它張揚的枝柯恣意地伸向四面八方!幾乎占據了西半邊的整個院子!它雄偉,挺拔,高傲,熱血奔湧! 它的氣勢,遠比“大将軍”更為磅礴浩大!它巋然傲立于那裡,巋立于這柔暖如綢春日下。

     比起穩健超逸的“大将軍”來,“二将軍”更像一位血氣方剛的武将——此時,它矗立于薄暮之中,浩大的樹冠籠蓋了整座的院落。

    所有的樹桠都是恣意地伸向四面八方,很少有蜷曲蟠虬的枝柯。

    然而,細細打量,在它雄武的威儀之下,在它張揚的個性後面,因曆經漫長的日月滄桑和無數的風霜雷電,它浩大的軀幹上竟然傷斑交錯、痕結累疊!幾乎有近半的枝柯,在五千年風霜雷電的襲擊下而成枯幹! 五千歲的古木,不倒也不朽,傲厲崛強地刺向青冥,蘊着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壯與怆涼…… 如茵慢慢走下西台階,來到樹下。

     一滴、兩滴……有清冷似淚的殘雨滴落在她的眉心和手上。

     她仰起臉來,突然看見,就在那高高的樹頂上,竟有着一道巨大的新傷口——那一定是昨夜的雷電将它擊折的!傷口處,白花花地露着骨頭茬子似的斷折,一枝巨大的斷柯斜墜垂落于一旁! 英雄也有淚、英雄也知痛麼?! 如茵細細地打量着它,打量着二将軍。

     突然之間,她覺得它竟是那般的熟悉!天哪!它是誰?它張揚的枝柯仿如熱情的雙臂,它蒼青的樹冠仿如俊逸的頭顱,它雄奇的枝幹仿如高大的軀體。

    它,分明像是在熱切地等待着自己呵! 哦!你是在等我嗎? 你等在這裡,已經有多少年、有多少代了呵? 英雄也有孤獨和落寞麼?英雄也渴望柔情撫慰麼? 如茵突然泗涕縱橫起來! 她用力張開雙臂,熱烈而痛苦地擁抱着這久别重逢的故人,将自己滿是淚水的臉兒,緊緊地貼在它那寬厚而堅毅的樹幹上,汪洋恣肆、昏天暗地傾情悲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