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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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檢查每一幅插畫,揭露引誘無辜細密畫家們自相殘殺的種種邪惡、詭詐、禍端與教唆,并讓罪犯在世界的庇護者蘇丹陛的正義律法之下,接受制裁。

    如此,才能洗刷畫坊的污名。

    為此目的,我們已頒布命令,無論奧斯曼大師有任何要求,衆人都必須配合。

    我的手下此刻正前往各個細密畫師居處,沒收所有過去他們在家中暗地進行的手抄本書頁。

    ” 家侍衛隊長與财務大臣重申了一遍蘇丹陛下的命令後,走了,房間裡隻剩下了我們倆。

    當然,黑被恐懼、哭喊與嘗試性的問弄得筋疲力盡,傷心不已。

    他像個小男孩般沉默不語。

    我知道自己會慢慢喜歡他,因此并沒有打擾他。

     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檢視侍衛隊長的手下從書法家和細密畫師家中搜集來的書頁,分辨誰畫了哪些分。

    你們都很清楚,第一眼看到姨父大人的書本插圖時,我厭惡至極。

    這些插圖是黑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才呈交給财務大臣哈澤姆老爺的。

    應當承認,書頁中必有蹊跷,才會使得像我這種終生為藝術奉獻細密畫家,産生如此強烈的厭惡與仇恨;光是低劣的藝術無法激起這樣的反應。

    因此,帶着這種好奇,我開始重新審視已故的蠢蛋讓夜晚到他家的細密畫家所畫的這九張書頁。

     在一張白紙的中央,就像他制作的其他畫一樣,在可憐的高雅先生制作的鍍金彩繪和他所繪制的邊框中,我看見了一棵樹。

    我努力地想像這棵樹究竟出自于哪一個故事場景。

    如果我要求插畫家畫一棵樹,親愛的蝴蝶、聰慧的鹳鳥與機的橄榄會先根據某個故事構思這棵樹,如此他們才能自信滿滿地把它畫出來。

    之後,若我檢視那棵樹,将能從它的枝看出插畫家心中所想的故事。

    然而,眼前的卻是一棵悲哀、孤零零的樹。

    圖畫的背景上,地平線的位置頗高,讓人聯想起設拉前輩大師的風格,借此強調孤立感。

    不過,地平線提高後創造出來的空間裡,卻空無一物。

    這幅畫試圖通過威尼斯大師的技法,單純描繪一棵樹的原貌,并借由波斯的世界觀,由上往下看,結合兩者,變成一幅既不像威尼斯也不像波斯的畸形圖畫。

    我想,大概隻有長在世界盡的樹才會是這副德行。

    為了結合兩種不同的風格,我的細密畫家和沒大腦的已故小醜創造出一幅毫無技法可言的作品。

    實際上,激怒我的,并不是這幅畫包含的兩種相異的世界觀,反倒是其中的缺乏技巧。

     繼續往下檢視其他圖畫,我看見一匹完美的夢幻之馬與一個粗脖子的女人,它們給了我同樣的感覺。

    題材的選擇也激怒我,不管是兩個流浪苦行僧還是撒旦。

    顯然,我的插畫家把這些劣作偷偷夾入蘇丹陛下的彩繪手抄本。

    崇高的安拉明智地在書本完成前取走了姨父的生命,他的判斷力教我重新深感敬畏。

    不用說,我根本沒有想完成這本書的欲望。

     有誰能不厭惡這條狗?盡管以俯視的角度呈現,但它卻像是我們的兄弟一般,就在我們的鼻子底下盯着我們看。

    一方面,我震驚于這條狗的簡單姿勢、極為傳神的斜眼恐吓、貼近地面的頭部,以及森白的牙齒,簡言之,這位畫家的才華令我欽佩(我幾乎可以準确地判斷出都有誰參與了這幅畫的繪制)。

    但另一方面,如此才華卻受一個荒謬概念的可笑邏輯左右,我無法原諒。

    不管是因為想要模仿歐洲,還是借口說這本書是蘇丹陛下委托制作來送給威尼斯總督的禮物,所以必須使用威尼斯人熟悉的技巧,這些都不是這些圖畫中曲意造作的充足理由。

     在一張熱鬧的圖畫中,我駭異地看見了狂熱的紅我一眼便認出畫中物品各出自哪位細密畫師之手,卻無法指認是哪位藝術家為它塗上了這種獨特的紅色,這種紅色渲染出了幽晦的氛圍,逐漸吞沒了畫中的整個世界。

    我彎身在這幅擁擠的圖畫前看了很久,向黑指出我的一位細密畫家畫下了梧桐樹(鹳鳥)、船隻與房舍(橄榄),以及風筝和花朵(蝴蝶)。

     “像您這樣一位偉大的細密畫大師,擔任細密畫部門的總管多年,當然能分辨手下各個插畫家的技藝、線條配置和筆觸氣質。

    ”黑說,“然而,當一位像姨父那樣的奇特愛書人,要求同樣的插畫家以嶄新實驗的技法作畫,這時,您如何能這麼有把握地斷定哪些圖案是出自哪位藝術?” 我決定講一個故事來回答:“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統治着伊斯法罕。

    他是繪畫書籍的愛好者,獨自居在他的城堡裡。

    他是一位偉大、強壯、有智慧但冷酷的沙皇,生平隻愛兩件事:他委托制作的手抄繪本,以及他的女兒。

    君王對自己的女兒鐘愛有加,十分溺愛,他的敵人宣稱他根本是愛上了她,這一點都不為過。

    因驕傲又善妒的君王,甚至向派遣者前來提親的鄰國王子與君主宣戰自然,全世界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女兒。

    他甚至把她監禁在一個房間,屋外以四十扇門牢牢鎖住。

    因為依照伊斯法罕的一項風俗信仰,他相信如果自己的女兒被别男人看見,她的美貌将會消失。

    有一天,當他委托制作的一本《胡斯萊夫與席琳》以赫拉特風格繪畫并抄寫完成,一個謠言在伊斯法罕傳了開來:書本裡有一張熱鬧的圖畫,其中有一個肌膚若雪的美女,不是别人,正是善妒君王的女兒!甚至在聽聞流言之前,君王便已經這幅神秘插畫起疑,他顫抖着雙手翻開書頁,淚如雨下地看見女兒的美貌确實出現在畫中。

    故事的發展,并不是被保護在四十扇門後的君王的女兒,某天夜裡溜出去給人繪畫,而是她的美貌像一個郁悶窒息的幽魂,透過鏡子的層層反射,如一絲光線或一縷青煙,溜出門下的縫隙及鑰匙孔,映入了位徹夜工作的插畫家的眼中。

    技藝精湛的年輕細密畫家忍不住把這位美得令他不敢直視的佳人,畫入手邊正在進行的圖畫之中。

    那幅畫的場景描繪的是席琳在一次郊外遊中,看見了胡斯萊夫的畫像,因而墜入愛河。

    ” “我摯愛的大師,我的閣下,這真是太巧了,”黑說,“我也非常喜愛《胡斯萊夫與席琳》的這個場景。

    ” “這些并不是寓言,而是真實發生的事件。

    ”我說,“聽着,那位細密畫家并非把君王的美麗女兒畫成席琳,而是畫成了一位彈烏德琴和準備餐桌的侍女,因為那是他當時正在描繪的人物。

    結果,站在旁邊的絕女伶奪走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壞了整幅畫的平衡。

    在畫中看見自己的女兒後,君王就要找出畫她的天才細密畫家。

    然而,這位機巧的細密畫家,因為害怕君王的怒火,舍棄了自己風格,轉而采用種新技巧來描繪侍女和席琳,借此隐藏自己的身份。

    因為,同一幅畫中還包括了其他許多細密畫家的熟練筆觸。

    ” “君王最後如何找出了這位畫他女兒的細密畫家?” “從耳朵!” “誰的耳朵?女兒的還是肖像的耳朵?” “事實上,都不是。

    憑着直覺,首先他攤開自己所有細密畫家繪制的書本、書頁與插圖,審視其中所有的耳朵。

    他重新看清一件多年以前就已知曉的事實:無論才華高低,每一位細密畫家所畫的耳朵,風格都不同。

    無論他們描繪的面孔是誰,屬于蘇丹、孩童士兵,或者甚至,真主寬恕是我們崇高先知半掩的面孔,或者甚至,真主再次寬恕,是魔鬼的臉,這些都不重要。

    每一位細密畫家在畫每一個人物時,總會用同樣的方式畫耳朵,它就好像一個秘密簽名。

    ” “為什麼?” “當大師們畫一張臉時,們會緻力于追求臉部的極緻美善,着重形式樣闆的原則,強調人物的表情,或者注意它是否應該神似某個真實人物。

    不過當畫耳朵的時候,他們非不會從别人那裡偷取,模仿樣闆,更不會觀察一隻真的耳朵。

    對于耳朵,他們不思考,不重視,甚至不會停下來想想自己在做什麼。

    他們隻是任憑記憶引領自己的畫筆。

    ” “可是,偉大的畫師們不也是憑借記憶創造出他們的經典作品,甚至不需要看見真的馬匹、樹或人嗎?”黑說。

     “沒錯,”我說,“然而那些記憶來自于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