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我的名字叫黑

關燈
如今你們已經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也就,以愛情、悲傷、快樂和苦痛為借口,維持着永恒孤獨的憂郁之人,對我們而言,生命中沒有大喜與大悲。

    我并不是說我們無法理解喜怒哀樂搞得神魂颠倒的其他靈魂,相反的,我們比他們更能理解這種感情。

    我們不解的是,在這些時刻,這股莫名的憂愁拉扯着我們的靈魂深陷其中。

    股無聲的擔憂蒙住了我們的心智,占據了我們心中替自己本該體驗的真實悲喜所保留的那個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親,感謝真,從葬禮上跑回家,我擁抱了我的妻子謝庫瑞,以示安慰。

    然而突然間,她崩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隻大坐墊上,她的孩子憤恨地瞪視我,我一下子懵了。

    她的不幸帶來了我的勝利。

    一下子,我娶了年輕時的夢中情人,逃離了看不起我的嶽父,并成為了這間屋子的一家之主。

    誰會相信我的眼淚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樣的。

    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場,但做不到:一直以來,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親生父親但是,因為主持姨父葬禮淨身儀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啰哩啰唆地個沒完,于是整場喪禮下來,關于我姨父離奇死亡的謠言便在鄰居之間散開,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裡時就已經感覺到了。

    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來被解釋成負面的意思;你們也知道,我内心的真實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鐵石心腸”的标。

     你們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嬸們總會解釋說“他心裡面哭”,來保護像我這樣的人不被趕出去。

    我确實是在心裡面哭,并躲到了一個角落,避開多嘴鄰居和遠房親戚,以及她們教人歎為觀止的澎湃淚水。

    身為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該出來控制場面,但就在此時,大門傳來了敲門聲。

    我心裡一下子慌了起來,是哈桑嗎?但無論如何,我願意不計代價拯救自己逃離這個眼淚浸泡的地獄。

     是一位皇室僮仆,召喚我入宮。

    我驚呆了。

     走出院子後,我在地上撿到了一枚沾滿泥巴的銀币。

    我害怕進宮嗎?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興來到寒冷的戶外,與馬、狗、樹和人們在一起。

    我想和僮仆交個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夥,相信他們可以在臨刑前軟化世間的殘酷,試圖與地牢守衛輕松地閑話家常,談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鴨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狀奇特的雲朵。

    可是,唉,這位陰郁、滿臉痘子的年輕人卻不愛說話。

    行經聖索菲亞清真寺時,我敬畏地望着修長的柏樹優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霧迷蒙的天際。

    此時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曆經千辛萬終于娶到謝庫瑞後,卻立即面臨死亡;而是想到還沒能與她躺在一張床上盡情做愛場,便要死在宮廷酷刑者的手中,這是多麼的不公平。

     我們沒有朝吓人的宣禮塔走,宣禮塔所在的中門後面,正是酷刑者與手腳利落的劊子手執行任務的場所,相反,我們走向了木工房。

    當我們穿過谷倉時,一隻貓蹲在一匹馬的兩腿間,坐在泥巴裡清理毛發,轉過頭來卻看都不看我們。

    那匹栗色的馬從鼻孔裡噴着霧氣。

    和我們一樣,貓兒全神貫注于處理自己的髒污。

     谷倉後面有兩個人,從他們綠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們是誰的人,他們叫僮仆退下,把我鎖進一棟小屋的一個黑暗房間。

    新鮮木材的氣味告訴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鎖進黑暗房間的目的,是為了拷問前先激起恐懼。

    我心裡一邊希望他們從笞跖刑開始,腦中一邊思考着可以編什麼謊話來躲過這場災難。

    隔壁房裡大概有一群人,那裡傳出了很大的聲響。

     看我說話顯得愉快且充滿嘲弄的語氣,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想這怎麼一點都不像是出自一個即将面臨嚴刑拷打的人。

    不過,難道我沒有跟你們提過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運仆人之一嗎?倘若經了多年的挫敗後,這兩天來降臨到我頭上的幸運之鳥還不足以證明的話,那麼我在庭院大門外撿到的銀币,必然也含某種暗示。

     等待拷問的時間裡,銀币讓我心安不少,堅信它會保護我。

    我把它拿在手裡,撫摸它,一再地親吻這枚安拉送給我的幸運符。

    然而,過了不知多久,當他們把我移出暗室帶進隔壁房裡,我看見家侍衛隊長和他的克羅地亞光頭酷刑者時,那一刻,我才明白銀币保不了我。

    我内心無情的聲音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口袋裡的銀币并非真主所賜,而是兩天前我撒向謝庫瑞頭頂的那些銀币之一——被孩童們遺漏了。

    此刻,當他們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時,我已經沒有可以信賴的幻想,也沒有賴以依靠的東西了。

     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掉眼淚了。

    我想哀求,但仿佛在夢中,我的嘴裡吐不出半點聲音。

    從戰争、死亡、政治暗殺和拷打(曾經從遠處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間即逝,但從不曾如此身臨其境。

    他們将如同剝掉我的衣服般,把我從這個世界剝離。

     他們脫下我的坎肩和襯衫。

    其中一個酷刑者坐上我的身體,雙膝壓住了我的肩膀。

    另一個人則以婦女準備食物般的熟練纖巧,往我頭上套了一個籠子,接着開始從它前方慢慢扭緊。

    不,那是籠子,應該說是某種鐵鉗,逐漸從兩邊擠壓我的頭。

     我扯開喉嚨放聲厲叫。

    我哀求饒命,但每個字都含糊不清。

    我痛哭慘叫,因為我的勇氣已經用盡。

     他們暫停一會兒,問道:“是你殺死了姨父大人嗎?” 我深吸一口氣說:“不。

    ” 他們再度扭緊鐵鉗。

    疼極了。

     他們又問了一遍。

     “不。

    ” “那麼是誰?” “我不知道!” 我心裡開始想是不是應該幹脆告訴他們是我殺的。

    但全世界在我頭頂快活地旋轉着。

    我中充滿不甘。

    我問自己是否逐漸習了痛楚。

    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會兒。

    我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恐懼。

     正當我根據口袋中的銀币斷定他們不會殺死我時,他們突然放開了我。

    他們拿下鐵鉗般的刑具,我的頭其實并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用膝蓋壓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來,不帶半分歉。

    我穿上了我的襯衫和背心。

     房間裡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寂靜。

     在房間的另一頭,我看見了畫坊總監奧斯先生。

    我走向他,親吻了他的手。

     “不要擔心,我的孩子。

    ”他對我說,“他們隻是在測試你。

    ” 當下我知道繼姨父之後我又找了一位新的父親。

     “蘇丹陛下下令,你這一次不用接受拷問。

    ”侍衛隊長說,“他認為應該由你來協助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找出是哪一個惡徒,殺害了他的細密畫家及為他編輯手抄本的忠誠仆人。

    你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質詢細密畫家研究他們完成的彩繪書頁,找出狡猾的罪犯。

    君王聽聞挑撥離間者散布關于他的細密畫家和繪畫手抄本的謠言,感到震怒。

    蘇丹頒令,指派我與财務大臣哈澤姆老爺同協助你們尋找這個惡棍。

    你們其中一人與姨父大人是親戚,聽聞過他的講述,因此知道夜裡拜訪他的細密畫家們是如何幹活的,也知道書本背後的故事。

    另一人是著名的師,對于工匠坊中每一位細密畫家都了若指掌。

    三天内,若你們無法揪出那個人渣,并找回他偷走的失蹤書頁——關于這幅畫的謠言滿天飛——正直的蘇丹陛下明确地指示,你,我的孩子黑先生,将第一個接受嚴刑拷問。

    接下來,毫無疑問地,也就輪到其餘的細密畫師了。

    ” 我察覺不出這兩位老朋友之間有任何暗示的動作或表情。

    多年來他們分工合作:财務大臣哈澤姆老爺負責書籍繪畫的委派,而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則通過他,從國庫取得資金及材料。

     “大家都知道,任何時候,當蘇丹陛統治下的任何一個部門、單位、組織發生了犯罪行為,全體成員都将被視為有罪的,直到其中真正的罪犯被揪出并逮捕。

    一個部門若指認不出部門裡的兇手,它将視為‘兇殺部門’列入法院記錄,即使部門首領或大師也無法避免。

    其中的成員将依此接受懲罰。

    ”侍衛隊長說,“因此,我們的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将會嚴厲監督,用他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