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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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們開路,隊伍時常被上街采買的人群或到廣場噴泉取水的傭人們沖散。

    每當遇到這種混亂場面,擊鼓手和唢呐手索性停止了吹奏,這時我會難過得幾乎熱淚盈眶。

    逐漸接近家門的路上,我鼓起勇氣轉身望向謝庫瑞,然後看見在粉紅色的新娘金絲流蘇和紅色面紗之下,她不但沒有為這些缺憾感到絲毫悲傷,甚至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似乎很高興我們的迎娶遊行圓滿結束,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或災難,我也為此松了一口氣。

    接着,像所有新郎都做的那樣,我把即将成為我妻子的美麗新娘扶下馬來,挽起她的手臂,然後在歡欣鼓舞的群衆面前,一把一把地抓起袋子裡的銀币,慢慢地從頭頂灑落。

    跟随我們寒酸隊伍而來的孩童們,馬上彎身滿地撿錢币,我和謝庫瑞走進庭院,穿過石闆步道。

    我們才剛踏進屋内,一股熱氣立刻撲面而來,不但如此,更湧上一陣陣恐怖的濃稠屍臭。

     然而,當娶親隊伍進入屋裡休息時,謝庫瑞和所有長者、婦女及孩童們(奧爾罕躲在角落不信任地打量着我)一樣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動談話,好像根本就沒有這股氣味。

    一時間,我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

    但是我很清楚戰争過後那些衣服破碎、靴子、皮帶失蹤,臉、眼睛及嘴唇被狼和鳥扯爛、曝曬在太陽下的屍體,聞起來是何種氣味。

    那是一種過去時常灌滿我的嘴和肺、恐怖得叫人窒息的惡臭,我絕不可能搞錯。

     下樓來到廚房,我問哈莉葉,姨父大人的屍體在哪兒,為什麼整個家裡都充滿着屍臭味,我說這樣一來,别人會明白一切的。

    我說得不是很清楚,而是含含糊糊地說的。

    而另一方面我也老在想着這是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第一次對她說話。

     “照您要求的,我們攤開了他的床墊,替他換上了睡衣,再為他蓋上了一條棉被,并且在他身邊放了幾瓶糖漿。

    如果他散發出不好聞的氣味,那肯定是因為房間裡的炭盆太熱的緣故。

    ”這個女人哭着說。

     她的一兩滴眼淚掉進了正在煎羊肉的鍋子,嗞嗞作響。

    從她哭的樣子看來,我先猜想她夜裡始終陪着姨父大人一起睡,繼而我就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了羞愧。

    安靜而驕傲地坐在廚房一角的艾斯特,咽下了嘴裡的食物,站起身來。

     “要讓謝庫瑞快樂。

    ”她說,“好好珍惜她。

    ” 我腦中響起第一天回到伊斯坦布爾時在街上聽見的烏德琴聲。

    除了憂傷,音樂中還含有一股活力。

    之後,在姨父一身睡衣平躺不動的幽暗房裡,當阿訇先生為我們證婚時,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旋律。

     因為哈莉葉事前已經偷偷讓房間通風散氣,并且把油燈放在角落讓光線昏暗,旁人非但看不出我姨父病了,更别說是死了。

    整場儀式中,他就這樣擔任謝庫瑞的法定監護人。

    我的理發師朋友和一位附近的萬事通長老擔任了證人。

    儀式最後,阿訇提出充滿希望的賜福與忠告,接着帶領所有與會人禱告。

    這時有個好管閑事的老頭子,關心我姨父的健康狀況,正準備低下好奇的腦袋去察看死者。

    還好阿訇才一結束儀式,我立刻一躍向前,抓住我姨父僵硬的手,扯開嗓門大喊: “放下您的一切憂慮,我親愛的姨父。

    我會盡自己的全力,照顧謝庫瑞和她的孩子,絕對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遠離苦難,備受呵護。

    ” 接下來,為了表示我的姨父試圖從病榻上對我耳語,我審慎恭敬地把耳朵貼上他的嘴,睜大眼睛假裝專注地聆聽,就好像一個年輕人傾聽他所敬仰的長輩從漫長的一生中淬煉出的、靈丹妙藥般的一兩句忠告。

    看見我對嶽父表現出無比的忠心和熱忱,阿訇先生與鄰居長老顯然極為欣賞而贊同。

    我希望不再有人認為我涉嫌姨父大人的謀殺。

     我向呆在房裡的婚禮賓客宣布,病痛的老人想要一個人獨處。

    大家連忙起身離開,走進隔壁房間,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男人,準備享用哈莉葉的肉飯和羊排(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也分辨不出空氣中是屍體的臭味,還是用百裡香和茴香煎的羊排的香味)。

    我步入寬廣的走廊,像個陰郁的男主人若有所思地漫步穿越自己的屋子,接着打開哈莉葉的房門。

    房裡的女人看見一個男人闖入,驚惶失措,我無視于她們的存在,溫柔地望向謝庫瑞。

    她見到我,眼睛喜悅地亮了起來。

    我說: “謝庫瑞,你的父親叫你。

    我們已經成婚了,你該去親吻他的手。

    ” 房裡一群女人,有三五個是謝庫瑞臨時邀請的鄰居婦女,還有幾個年輕姑娘,從目光中的忠實看起來像是她的親戚。

    她們連忙站起身并遮住自己的臉,同時一邊盡情地打量我。

     晚禱的呼喚過後不久,心滿意足地吃過飯,吃夠了核桃、杏仁、水果幹、蜜餞和丁香糖的婚禮賓客,才開始漸漸散去。

    婦女群中,謝庫瑞持續不斷的哭泣和調皮孩童的争吵,為喜慶蒙上了一層惆怅。

    在男人們之間,我則以嚴肅的沉默來回應鄰居們鬧洞房的譏笑,這讓他們認為我是對嶽父的病情憂心忡忡。

    一切哀愁紛亂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場景,是晚餐前我領着謝庫瑞來到姨父的房間,我們終于得以獨處。

    誠心誠意地輪流親吻過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後,我們退到房間的陰暗角落,饑渴難耐地彼此相吻。

    在我的嘴裡,從妻子灼熱的舌上,我嘗到了孩子們貪婪搶食的糖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