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們把記憶遺失在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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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卡利普先生猜想或許隻是碰巧放在這裡,但其實它們是根據同一個理由而刻意安排的。

    壁鐘是經過特别挑選的,因為這樣的一間房子就需要這種壁鐘的滴答聲。

    既然在類似的屋子裡,電視這個時候總是開着,因此他們也放任它像盞路燈似的亮着。

    電視機上面之所以鋪着那塊針織墊布,是因為這種家庭的電視機上一定得鋪塊類似的墊布。

    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結果:餐桌上的淩亂,剪下折價券的報紙被扔在一旁,被拿來當作針線盒用的巧克力禮盒邊上沾到的果醬,甚至包括不是由他親自設計的事情,比如被孩子們折斷的形狀像耳朵的茶杯柄、晾在恐怖的煤炭爐旁的洗好的衣物。

    有時候他會停下來觀察,仿佛在看一部電影,傾聽自己和妻兒談論的事情、審視全家人圍着餐桌坐在椅子上的模樣。

    當他發現,他們的對話和動作正如他們這樣的家庭應有的樣子時,他滿心歡喜。

    如果說,幸福就是能夠有意識地過着自己渴望的生活,那麼,他很幸福。

    除此之外,他不僅達成了幸福的條件,還粉碎了一場千年陰謀,這使得他的快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設法擠出幾句話來結束這個話題,卡利普站起身,嘴裡一邊說外頭又開始下雪了,一邊跌跌撞撞地走向門口。

    盡管喝了那麼多茶和咖啡,他仍覺得自己随時要昏厥過去。

    主人擋在前面,卡利普拿不到他的外套,隻得聽他繼續說: 他很遺憾卡利普先生必須回到伊斯坦布爾,那兒是一切堕落的起點。

    伊斯坦布爾是善惡的指标——别說是住在那裡了,就算隻是一隻腳踏進伊斯坦布爾,也都代表了投降,承認失敗。

    那座可怖的城市如今充斥着過去隻有在電影裡才看得到的畫面。

    無可救藥的人群,破爛的車輛,逐漸沉入水中的橋梁,堆積如山的錫鐵罐,遍布坑洞的高速公路,看不懂的巨大字母标志,難以辨識的海報,毫無意義的殘破廣告牌,顔料斑駁退色的塗鴉,啤酒和香煙的圖片,不再呼喚群衆禱告的宣禮塔,一堆堆的瓦礫、泥巴和塵土,等等。

    如此的一片廢墟殘骸根本沒有希望。

    如果說會有什麼複興運動的話——主人相信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也和他一樣在奮力抗拒——他肯定隻有可能發生在這裡,從這片被貶為“水泥貧民窟”的小區裡萌芽,原因在于,惟有這塊地區保存了我們最珍貴的本質。

    身為此小區的創建者、開拓者,他深感驕傲,并且邀請卡利普也加入他們,甚至就是現在。

    他可以留下來過夜,說不定兩人可以來場小小的辯論。

     卡利普已經穿上了外套,他向安靜的太太和恍惚的孩子們道了再見,打開門,跨出門外。

    主人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外頭的雪,然後清晰地吐出“雪”這個字,專注的神态不禁感染了卡利普。

    主人曾經認識一位隻穿白衣的教長,與他見了面之後,他做了一場全白的夢。

    純白的夢境裡,他與穆罕默德并肩坐在一輛純白色凱迪拉克的後座。

    前座坐着一個他看不見臉的司機,以及穆罕默德的孫子,哈珊與胡賽因,穿着一身雪白。

    當白色凱迪拉克駛過充滿海報、廣告、電影和妓院的貝尤魯時,兩個孫子轉過頭來擺出憎惡的表情,尋求祖父的贊許。

     卡利普試着走下積雪覆蓋的台階,但這個家的主人依舊說個不停:并不是說他有多相信夢谕,他隻是學會解讀神聖的暗示罷了。

    他祝福卡利普先生和如夢能夠運用他的所學,而且顯然其他人已經這麼做了。

     有趣的是,三年前當他政治生涯最為活躍時,他曾以化名發表了一些“全球分析”,如今卻聽見總理一字不漏地複述他當時提出的政治解決方案。

    可以想見“這些人士”手下有一個消息靈通的情報網絡,負責清查國内所有出版品,再冷僻的也不放過,然後把有需要的信息呈報“上去”。

    不久之前,他注意到耶拉·撒力克有一篇文章,似乎也是通過同樣的途徑取得了同樣的内容,但這個人是在白費力氣:他根本走錯了方向,徒然為一個空無的理想,尋找一個錯誤的解答,他的專欄不過是自我欺騙。

     這的确耐人尋味,一位真正信仰者的構想,不知怎的竟被總理和名專欄作家注意到了,并且拿來運用,然而别人卻以為這位創始者早已銷聲匿迹,更沒半個人想到要登門拜訪。

    有好一陣子,他考慮向報社揭發真相,告訴他們這兩位德高望重的人物犯下了厚顔無恥的抄襲行為,他打算證明,他們剽竊了一篇文章中的文字,甚至原封不動地抄下好幾句話,而這篇文章原本刊登在根本沒人看過的一份政治小報上。

    然而揭發内幕的時機還沒有成熟,他相當清楚自己必須耐心等待,終有一天這些人會來按他的門鈴。

    卡利普先生的造訪——以一個亳無說服力的借口說要找某人的化名線索,雪夜裡大老遠跑到這偏僻的郊區——顯然是個征兆。

    他要卡利普先生知道他很懂得解讀征兆,并且(這時卡利普好不容易走下冰封的街道)他想小聲問最後幾個問題: 卡利普先生能否再給他的修正主義曆史一次機會?為了怕他自己一個人可能找不到路走回大街,或許主人可以陪他走一段?若是這樣的話,卡利普什麼時候方便再來呢?好吧,那麼,能否代他向如夢問一聲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