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們把記憶遺失在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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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但毀壞孩童的視力,更毀壞他的心靈。

     ——烏魯奈 卡利普一醒來,就知道又下雪了。

    或許他在睡夢中早已知曉,感覺到一片寂靜吞沒了城市的喧嚣。

    乍醒時他還記得前面的那場夢,但才剛轉頭望窗外,便忘得一幹二淨。

    黑夜已深,卡利普用煤氣爐始終燒得不夠熱的水洗了個澡,換上衣服。

    他拿起紙和筆來到桌前,坐下來,花了一點時間檢查線索。

    他刮了胡子,穿上如夢很喜歡的那件人字呢夾克——耶拉也有一件完全相同的——然後在外面披上他的粗厚大外套。

     雪已經停了。

    路旁停放的車輛和人行道上覆蓋着幾英寸深的積雪。

    星期六夜晚的購物人潮手裡提着大包小包,顫顫巍巍地走路回家,仿佛他們正踩在外層空間某座星球軟綿綿的地表,一時還無法适應步伐。

     到了尼尚塔石廣場,他很高興看見主要大道已經空無一人。

    一家雜貨店的門口照每天夜裡的慣例架起一個攤子,擺上一疊疊裸女雜志和八卦報刊,卡利普從中間抽出一份隔天早晨的《民族日報》。

    他橫越馬路,走向街對面的餐館,找了一個路上行人看不到的角落坐下,點了一份番茄湯和烤肉餅。

    趁食物上桌的空當,他把報紙拿到桌上,開始仔細讀耶拉的周日專欄。

     這篇也是多年前刊載過的文章之一。

    如今第二次讀,卡利普仍記得其中幾句耶拉的至理名言,有關于記憶。

    他一邊啜飲咖啡,一邊在文中做記号。

    步出餐館後,他揮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前往巴克爾廓伊市郊的錫南帕夏區。

     出租車行駛了很久,漫長的車程中,卡利普望着周圍的景象,感覺自己并非身處伊斯坦布爾,而是在另一座城市裡。

    古穆蘇佑坡往下通往多爾馬巴赫切的斜坡處,三輛市公交車互相穿插停靠,人群蜂擁而上。

    公車站和共乘小巴車站裡沒有半個人影。

    雪花落入城市,專橫地壓境而至,街燈漸暗,城市裡獨有的夜間活動沉寂了下來,四周頓失聲息,仿佛退回到中世紀的單調夜晚,房舍的門窗緊閉,人行道上空蕩荒涼。

    覆在清真寺圓頂、倉庫、違章建築上的積雪不是白色的,而是藍色。

    卡利普看見紫唇藍頰的流莺在阿克薩瑞街頭徘徊、年輕人拿木梯子當雪橇從城牆上一路往下滑、停泊在公交車總站前的警察巡邏車不停地轉動着藍光、從總站發車的公交車裡,乘客畏懼地向外張望。

    年老的出租車司機說了一個疑點重重的故事,關于很久以前某個不可思議的冬天,金角灣的水面凍結成冰。

    借助出租車内的頂燈,卡利普在耶拉的專欄上标滿了各種數字、符号和字母,但依然什麼都找不到。

    最後,司機抱怨說他沒辦法再往前開了,卡利普隻好在錫南帕夏區下車,開始步行。

     豔陽丘比他記憶中的還要靠近大馬路。

    街道沿着窗簾掩蔽的兩層樓水泥磚房(由原來的違章建築改建而成),沿着陰暗無光的商店櫥窗,平緩上坡,來到一個小廣場處戛然而止。

    廣場上矗立着一座阿塔圖克的半身像(并不是一整座雕像),正是早晨他在市内電話簿地圖上看到的那塊長方形标示。

    一座不大不小的清真寺牆上寫滿了政治标語,他憑着記憶,選了旁邊的一條路。

     他甚至不願意去想像如夢在眼前某一間破爛房子裡,那些房子的排油煙管從窗戶中伸出,陽台被壓得向下傾斜。

    然而十年前,他曾經蹑手蹑腳來到敞開的窗口,看見了此刻他不願意去想像的情景,倉皇之下,落荒而逃。

    那是一個炎熱的八月傍晚,如夢穿着無袖印花棉洋裝,坐在堆滿紙張的餐桌前忙碌,一隻手指卷着一縷卷發轉呀轉。

    她的丈夫背對窗戶而坐,正在攪拌杯裡的茶。

    一隻即将啪地跌落的飛蛾,圍着懸吊在頂頭的光秃燈泡飛,一圈比一圈更搖晃。

    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桌子上,擺了一盤無花果和一瓶殺蟲劑。

    卡利普清清楚楚地記得湯匙敲撞杯子的叮當作響,以及鄰近樹叢中夏蟬的唧唧鳴叫。

    不過他怎麼也想不起有這麼一個轉角,旁邊豎立着一根半埋在積雪中的路标,上頭寫着:瑞夫貝街。

     他走完整條街後又折返。

    巷道的一頭有幾個小孩在擲雪球,另一頭貼着一幅電影海報,一盞燈映亮了上面一個相貌平庸的女人,眼睛被塗黑,戳瞎。

    由于所有的屋子都是兩層樓房,門上也都沒有門牌号碼,因此當卡利普第一次經過的時候,他漫不經心沒有多注意。

    等到走第二趟時,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認出了那扇窗戶、十年前他不屑碰觸的那隻門把以及那片晦暗、沒有粉刷的牆壁。

    房子加蓋了二樓,旁邊增建了一座園圃,泥巴空地換成了水泥地。

    一樓室内漆黑一片。

    附有獨立出入口的二樓,微藍的電視屏幕光芒從緊閉的窗簾滲透出來。

    如同槍管般穿破牆壁指向馬路的排油煙管,噴出一股硫磺色的煙霧,宣布着好消息:來訪的不速之客打開門後,将會發現這裡不僅有熱食可吃,有溫暖的爐火,還有一群傻盯着電視的熱心好人。

     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踩上積雪的台階,每一步都伴着隔壁空地上一條狗兒的吠叫。

    “我隻要跟如夢講一下話就好!”卡利普自言自語,但其實也搞不清楚心裡究竟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她前夫說。

    等見到她後,他會要求她解釋在道别信中沒有講明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