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卡夫山中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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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一定要有意義嗎?” ——劉易斯·卡洛爾《艾麗斯鏡中奇遇》 跨入這一片覆蓋了永遠灰蒙蒙的尼尚塔石的不尋常的明亮白色中,卡利普這才明白,他無眠的一夜裡,雪下得比想像中的還大。

    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尖銳、半透明的冰柱從大樓的屋檐上垂下來。

    來到尼尚塔石廣場,卡利普走進都會銀行——魯雅稱之為“多灰銀行”,意指漫天的塵埃、煙灰、汽車廢氣,以及從附近煙囪噴出的肮髒藍煙——他發現過去幾天裡,如夢并沒有從他們的共同賬戶中提領任何大筆金錢。

    銀行大樓的暖氣沒有開,而衆人正開心地祝賀一位濃妝豔抹的銀行出納員赢得了一小筆全國樂透彩。

    他步行經過花店霧蒙蒙的櫥窗,經過騎樓,熱茶小販的托盤上放着一壺壺晨茶,經過他和如夢以前就讀的西西裡進步高中,經過挂着冰柱、鬼魅般的栗子樹,走進阿拉丁的店裡。

    阿拉丁頭上罩着九年前耶拉在文章中提過的一頂藍色兜帽。

    他正忙着擤鼻涕。

     “怎麼啦,阿拉丁?你生病了還是怎的?” “着涼了。

    ” 卡利普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念出他想買的期刊名,如夢的前夫曾經在這些左派政治刊物上發表過文章,其中有幾篇卡利普覺得還能接受。

    阿拉丁起先露出幼稚的懼怕神情,接着臉上浮現出一抹稱不上敵意的懷疑,他說隻有大學生才會讀這種雜志。

    “你要它們幹嗎?” “玩填字遊戲。

    ”卡利普回答。

     阿拉丁大笑兩聲,表示他聽懂了笑話。

    “可是老兄,這些玩意兒裡頭沒有填字遊戲!”他語帶遺憾,像是一個真正的填字遊戲迷。

    “這兩本是新發行的,你也要嗎?” “當然。

    ”卡利普回答。

    他像一個買色情雜志的老頭,悄聲說,“麻煩你包起來。

    ” 在埃米諾努公車上,他注意到包裹異常沉重。

    接着,在同樣的古怪感覺下,他察覺似乎有隻眼睛正盯着他看。

    這隻眼睛并不屬于周圍的群衆,那些仿佛坐在小汽船上随着海浪左搖右擺的公車乘客們,他們正眼神渙散地望着外頭積雪的街道和熙來攘往的行人。

    這時他才發現,阿拉丁用一份舊的《民族日報》來包他的政治雜志。

    某個折角處,耶拉正從他的專欄上方的照片裡往外瞪着他看。

    盡管每天早晨刊登在同一個位置的照片沒有絲毫改變,然而,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如今照片中的耶拉卻投給卡利普一個截然不同的眼神,好像在說:“我知道你在搞什麼,我會緊盯你!”卡利普伸出一根手指,遮住那隻能讀心的“眼”,隻不過,一整段公車的路途上,他仍然感覺得到它在他的手指下瞪着。

     一進辦公室他立刻打電話給耶拉,但卻找不到他。

    他拆開舊報紙,小心放到一邊,拿出左派政治雜志開始閱讀。

    才翻開雜志沒多久,一股卡利普早已遺忘的興奮、緊張和期待感湧上心頭。

    這些刊物讓他回想起過去對解放、勝利和正義之日的期待,很久以前他放棄了這些信念,隻不過當時他自己并不知道。

    翻完雜志後,他花了一段時間,根據草草寫在如夢信紙背後的号碼,打了一連串電話給她的老朋友。

    然後,他慢慢憶起自己的左派歲月,就如同小時候在戶外電影院裡,觀賞着投射在清真寺和露天咖啡店外牆上的影片,誘人而難以置信。

    以前卡利普看到葉西坎[1]葉西坎(Yesilcam),土耳其的“好萊塢”,1970年代每年出産300多部電影。

    [1]那些劇情俗濫的黑白電影時,他常常會想,究竟是自己沒有看懂,還是說,他被拉進了一個不知不覺中呈現出童話故事的世界,那裡充斥着有錢而無情的父親、身無分文的浪蕩子、廚子、管家、乞丐以及裝有散熱片的汽車(那輛迪索托的車牌,如夢記得,和前一部電影裡的一模一樣)。

    每當他開始嘲笑周圍感動落淚的觀衆時,對,對,就在那一剎那——注意了!——仿佛被耍了什麼戲法一般,突然間,他會發現自己同情起銀幕中蒼白悲慘的好人以及果敢無私的英雄,感染了他們的傷痛與折磨,莫名其妙地,自己已淚流滿面。

    于是,為了更加了解這個黑白的童話世界,更深究這個小小的、如夢與前夫曾經所屬的左派圈子,卡利普打電話給一位保存所有過期政治刊物的舊朋友。

     “你還繼續在收集期刊,對不對?”卡利普說,語氣認真,“我有一個客戶面臨了大麻煩。

    我可以借用你的數據庫搜尋一下,好替他寫狀子嗎?” “當然沒問題。

    ”賽姆說,一如往常的熱心,很高興有人要看他的“數據庫”。

    今晚八點半左右他會等着卡利普來。

     卡利普在辦公室工作到天黑。

    他又撥了幾次電話給耶拉,但始終找不到他。

    每一次電話中,秘書不是告訴他耶拉先生“還沒”進來,就是說他“才剛”離開。

    盡管報紙已經被卡利普塞進梅裡伯伯留下來的舊書架裡,但他還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耶拉的“眼睛”仍盯着他看。

    的确,一整天耶拉好像都站在身旁。

    在他的注視下,卡利普處理各種公事。

    他聆聽一對肥胖的母子搶着說話,他們因為談不攏由誰繼承室内大市場的一間小店鋪而引發口角;告訴一位戴着墨鏡、想要控告政府無端縮減退休金的交警,依據國家的法律,他待在瘋人院的那兩年不能算是受雇期間。

     他一一打電話給如夢的朋友。

    每一個電話他都捏造出各種不同的新鮮借口。

    他向她的高中死黨瑪西德詢問古兒的号碼,因為他手上有一宗案件需要請她幫忙。

    他打電話給古兒——瑪西德不喜歡她,但這個意思為“玫瑰”的名字曾經一度讓他迷醉——結果優雅宅邸的優雅女傭告訴他,名字優美的女主人古兒,前天在古兒巴切(“玫瑰花園”!)醫院同時産下了她的第三和第四個孩子,如果他現在出發到醫院的話,還有時間從育嬰室的玻璃窗看一眼可愛的雙胞胎,名字叫阿什客與胡頌(愛與美)。

    費珍保證她會歸還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麼辦?》,以及雷蒙·錢德勒的推理小說,并且祝如夢早日康複。

    至于貝席葉——不,卡利普弄錯了——她并沒有一個叔叔在麻醉藥局擔任探員,而且——沒有,卡利普确信——她的聲音裡沒有流露出絲毫她知道如夢在哪裡的暗示。

    而瑟米則非常驚訝卡利普怎麼會得知地下紡織廠的消息:沒錯,他們的确雇用了一群由工程師和技師組成的團隊,準備研發一項計劃,制造第一批土耳其制的拉鍊。

    不過,很遺憾,由于他并不清楚最近報紙上報導的線軸交易情形,所以他無法提供卡利普任何相關的法律數據。

    他隻能向如夢緻上他最誠摯的問候(這一點卡利普毫不懷疑)。

     他在電話裡僞裝不同的聲音,或是假扮别的身份——中學校長、戲院經理、大樓管理員——然而還是沒辦法找出如夢的蹤迹。

    蘇裡曼,一名挨家挨戶兜售四十年前英國出版的進口醫療百科全書的推銷員,接到假扮的中學校長卡利普的電話後,極為誠懇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