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班迪師傅的孩子

關燈
是穿在一位來自遙遠陌生國度的漂亮新面孔身上的外套,因為當他披上這件外套時,他相信自己也跟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位頭腦清楚的櫥窗設計師,盡管對班迪師傅的傑作甚感驚豔,但他說為了自己的生計着想,很遺憾無法在櫥窗裡擺設“這些正宗土耳其人,這些真實的同胞”,原因是當今的土耳其人不想再當“土耳其人”了,他們想當别的。

    那就是為什麼每個人都大力提倡穿着正式服裝、剃光胡子、改良語言的發音和字母。

    另一位商店老闆則簡潔地指出,他的客戶其實不是要買一套衣服,而是要買一個夢。

    他們真正想要購買的是一個夢想,希望能變成像穿着同一件衣服的“别人”。

     班迪師傅根本不考慮這樣制造假人。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比不過那些姿勢怪異、始終面帶牙膏廣告式微笑的歐洲進口模特兒。

    于是,他返回陰暗的工作室,放棄了夢想。

    接下來的十五年,一直到他去世,他又制造出一百五十多尊假人,每一尊都是藝術的結晶,把他個人的怪誕夢想轉化為真實的血肉證明。

    他的兒子,大老遠前往我們報社,帶我們去他父親的地下工作室,向我們逐一展示這些假人,他解釋道,這些布滿塵埃的奇異作品中,蘊含着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本質”。

     我們一路從加拉塔高塔走下泥濘的斜坡,踩過肮髒的人行道上歪扭的階梯,來到這棟陰冷的房屋。

    站在地下室裡,我們被一群扭動掙紮的假人所圍繞,他們似乎焦躁地想做點什麼好抓住生命。

    晦暗的地窖裡,千百張臉隐藏在陰影中,靈動的眼睛注視着我們或彼此相望。

    有些坐着,有些在說話,有些忙着吃,有些大笑,有些在禱告,有些則好像透過自己的“存在”來反抗外在世界,而他們的“存在”在那一刻似乎顯得叫人難以承受。

    顯而易見,這些假人身上蘊含着一股活力,那是在加拉塔橋上的群衆身上所看不到的,更不用說在貝尤魯或馬赫姆帕夏市場的櫥窗裡。

    生命力像光線一般,從這群掙紮扭動、急促喘息的假人的皮膚下滲透出來。

    心醉神迷之中,我記得自己走向身旁的一尊假人,滿懷敬畏與向往。

    我記得自己伸手觸碰這個生物(一個長輩式的人物,沉浸于自身的憂愁),想感受他,想試圖感覺他的活力,想察知他之所以如此真實的秘訣,想探究他的世界。

    然而他僵硬的皮膚卻和這個房間一樣冰冷、可怕。

     “我父親以前常說,”假人師傅的兒子語帶驕傲地說,“我們最需要留意的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姿勢。

    ”經過一段漫長而勞累的工作後,他和父親會從庫勒迪畢的暗室重回人間,到塔克西姆的“風尚”咖啡館找一張視野好的桌子,坐下來點杯茶,然後開始觀察廣場人群的“姿勢”。

    這麼多年來,他的父親始終相信,就算一個國家的生活方式、曆史、科技、文化、藝術和文學會有改變,但是人的姿勢絕不可能變了樣。

    接着,兒子跟我們形容一位出租車司機點煙時的站姿,解釋一個貝尤魯流氓側身走下街道時,為什麼他的手臂會弓在身體外側像螃蟹一樣。

    他指出一位賣烤豆子的小販的學徒,他的下巴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咧嘴大笑。

    他繼續透露,一位手拿購物網袋獨自在街上行走的女人,她低垂的眼中含着惶恐。

    他解釋為什麼我們土耳其人在城市裡總是低頭走路,但到了鄉下就擡頭挺胸。

    他不厭其煩地指出假人的姿勢,他們的舉手投足,以及在那些動作之中,是什麼樣的本質構成了“我們”。

    這些人偶就這麼永恒等待着有朝一日被賦予生命。

    更不用說,你也很清楚這些驚人的造物絕對适合穿上漂亮的衣服用來展示。

     然而,望着這些假人,這些悲傷的造物,你仍不禁感覺到有個東西催促着你回到外頭陽光普照的世界。

    我該怎麼說?是某種恐懼——驚駭、凄恻、陰暗!當兒子脫口而出:“到最後,我父親停止觀察,甚至連最平凡的動作他也不再注意。

    ”我似乎已經猜到了這個可怕的事實。

    父親與兒子逐漸發現,所有我稱之為“姿勢”的動作,無論是擤鼻涕或捧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