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絕對幼稚

關燈
之間割裂一道鴻溝,得到的回答更可能是他們日常對話中完全陌生的語言,想到這裡他無限恐懼,以緻他問不出口,隻能緊緊抱着如夢,任由自己剎那間臉色轉白,徹底呆滞。

    “你的臉又呆掉了!”她會說。

    他想起小時候如夢母親說的話,她會重複:“你的臉白得像紙一樣!” 晨禱的呼喚過後,卡利普坐在客廳的椅子裡打了個盹兒。

    夢中,水族箱盛滿了綠色的液體,如同鋼珠筆的綠色墨水,日本金魚昏沉地遊動,如夢、卡利普和瓦西夫談論一個從前的錯誤,後來才發現又聾又啞的并不是瓦西夫,而是卡利普。

    然而,他們并沒有太沮喪:畢竟,很快地一切都将會沒事。

     等他一醒來,卡利普來到餐桌前坐下,腦中想像着如夢十九或二十小時之前做過的事,一面在桌上尋找白紙。

    他沒有找到——就如同如夢沒找到一樣——于是他翻過如夢的信紙,開始在紙背上寫字,列出昨天夜裡所有閃過他腦海的人和地。

    令人不舒服的名單越寫越長,逼着他繼續往下寫,卡利普不禁覺得自己似乎在模仿某本偵探小說裡的主角:如夢的舊情人、她“奇怪”的女性朋友、她偶爾提起的密友、她某段時間的“政治”同志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

    後者,卡利普決定,除非找到如夢,不然不能讓他們知道。

    他草草寫下他們的名字,用不确定的元音和子音拼出姓名,随着筆迹上下起伏,他們的臉孔和形體逐漸累積意義和雙關喻意。

    他們開心地向卡利普揮手招呼,向這位新手偵探眨眼,傳遞假信息,引他誤入歧途。

    很快地,等聽見清道夫來收垃圾、把大垃圾筒摔在垃圾車栅門上的聲音後,卡利普才逼迫自己停下筆,把名單塞進他身上的外套内袋裡。

     卡利普關掉公寓裡所有的燈,屋裡隻剩清晨積雪反射的藍光。

    為了不讓好管閑事的門房起疑,他把垃圾筒拿出去,不過事先又檢查了一遍裡面的東西。

    他泡了茶,給刮胡刀換了新刀片,刮好胡子,換上幹淨但未熨過的内衣和襯衫,然後收拾整理被他翻了一整夜的房間。

    當他換衣服的時候,門房已經把《民族日報》塞進門縫。

    他一邊喝茶一邊看報,耶拉的專欄提到“眼睛”的主題,關于他多年前某個深夜在貧民窟裡閑蕩時遇見的眼睛。

    卡利普記得讀過這篇文章,以前已經刊載過了,盡管如此,他仍感覺到同一隻“眼睛”瞄準着他,讓他不寒而栗。

    這時,電話響了。

     一定是如夢!卡利普心想。

    他拿起話筒時,甚至已經挑好了今天晚上兩人要去哪一家電影院:皇宮戲院。

    但話筒那頭傳來令人失望的聲音,他馬上毫不遲疑地編出一個故事來打發蘇珊伯母:對,對,如夢退燒了。

    她不但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夢;當然,她想跟媽媽說話——稍等一下。

    “如夢!”卡利普朝走廊裡喊,“如夢,你媽的電話!”他想像如夢起身下床,一邊找拖鞋一邊懶洋洋地打呵欠,伸懶腰。

    接着,他在内心的放映機上換了另一卷帶子:體貼的丈夫卡利普走進房去叫妻子接電話,卻發現她像嬰兒般熟睡在床。

    他甚至還故意走進走廊再走回來,做出假的“環境音效”,為第二卷帶子增添真實感,讓蘇珊伯母信以為真。

    他回到電話旁:“她又回床上睡覺了,蘇珊伯母。

    她因為發燒眼睛腫得張不開。

    她大概洗了把臉後又躺回床上睡着了。

    ”“叫她多喝點橙汁。

    ”蘇珊伯母巨細無遺地指示他尼尚塔石哪裡可以買到最便宜的紅橙。

    “我們今天晚上可能會去皇宮戲院。

    ”卡利普信心滿滿地說。

    “注意别讓她又着涼了。

    ”蘇珊伯母說,或許擔心自己幹涉太多,她換了個毫不相關的話題:“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很像耶拉?還是你也感冒了?小心别感染到如夢的病菌。

    ”他們同時挂上話筒,輕輕地,不是怕吵醒如夢,反倒像是怕弄傷了話筒,深深感覺到同樣的恭敬、溫柔和甯靜。

     挂上電話,卡利普回到耶拉的舊文章,再次沉入他不久前讀到的角色、剛才提到的“眼睛”的注視以及他自己的混沌思緒中。

    一會兒他猛然頓悟:“一定是這樣,如夢回去找她前夫了!”他很驚訝自己居然沒看出這麼明顯的事實,整個晚上蒙蔽在自己的逃亡假想裡。

    帶着同樣的堅決,他決定打電話給耶拉,告訴他自己所經曆的精神折磨,以及他做出的決定:“我現在就要去找他們。

    等我在如夢第一任丈夫那裡找到她時——不用花太多時間——我怕自己可能勸不動她回家。

    隻有你才知道怎麼樣哄她回家(“回到我身邊”,他想這麼說但開不了口),“所以我應該怎麼說才能叫她回來?”“首先,穩住你自己,”耶拉會認真說,“如夢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鎮定下來。

    我們一起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來我這兒,到報社來。

    ”可是耶拉既不在他家裡也不在報社,還沒到。

    走出門前,卡利普原本設想要把話筒拿下來,但他沒有。

    假使他真的這麼做了,到時候要是蘇珊伯母說:“我打了好幾次,老是通話中。

    ”他便可以回答:“如夢沒有把話筒挂好,你也知道她老是心不在焉,老是丢三落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