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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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渥太華天寒地凍,夜空中烏雲密布,看來拂曉前免不了會有一場暴風雪。

    加拿大的首都——至少專家們認為它是加拿大的首都——看來将要過一個白色的聖誕節了。

     在黑色的奧茲牌總理座車後座上,加拿大總理的夫人瑪洛麗特·豪登碰了碰她丈夫的手說:“傑米,你象是累了。

    ” 在溫暖的轎車裡瞌目養神的傑姆斯·麥卡勒姆·豪登總理睜開了眼睛說道:“不太累。

    ”他不僅是總理,還是參議員、法學士、王室法律顧問以及下院議員。

    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感到疲勞。

    “隻是想放松一下。

    在過去的48小時中……。

    ”他瞟了一眼司機寬闊的後背,打住了話頭。

    他們與司機之間的玻璃隔闆已經搖了上去,但即使這樣也應謹慎行事。

     車窗外射進來的亮光照在玻璃隔闆上,使他能夠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隔闆上的影子:憂郁的鷹形臉;鷹鈎鼻子和突出的下巴。

     坐在身旁的妻子打趣地說道:“别照了,不然的話你就要患……那種精神病,叫什麼名字來着?” “自我陶醉。

    ”丈夫眨了眨眼睑重垂的眼睛,然後笑着說,“但我患這種病已有好多年了。

    這是政治舞台上的常見職業病。

    ” 沉默了片刻,他們又嚴肅了起來。

     “出什麼事了,是吧?”瑪格麗特溫柔地問道。

    “什麼重大事情?”她轉向她的丈夫。

    雖然她的臉色與他一樣的憂郁,一樣的心事重重,但他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那掩飾不住的古典美。

    瑪格麗特仍然很漂亮,他這樣想到。

    每當他們一起出現在任何場合時,人們都會回首矚目。

     “是的,”他承認道。

    一時間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瑪格麗特和盤托出,向她傾吐所發生的一切,首先是兩天前從國境那邊白宮打來的秘密電話;今天下午又打來了一次。

    可他一轉念,覺得此時不便這樣做。

     坐在他身邊的瑪格麗特說道:“最近你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單獨在一起?” “我知道,”他握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好象是他的這一舉動釋放出了她已咽回去的話:“這一切都值得嗎?難道你做的事情還少嗎?”瑪格麗特·豪登急切地說道。

    她清楚地知道從他們的公寓驅車到英國駐加拿大總督官邸隻需幾分鐘,她意識到這種溫馨和纏綿隻能持續一兩分鐘。

    “我們結婚42年了,傑米,在這漫長歲月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你僅僅是部分地屬于我。

    但生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些年來你也很不容易,是不是?”他溫存而真誠地說道。

    瑪格麗特的一席話打動了他。

     “是的,但并不總是這樣。

    ”她的話有些不太肯定。

    這是一個很難說清的題目,也是他們很少提起的話題。

     “會有時間的,我向你保證。

    隻要别的事情……”他停頓了下來,他想起了兩天來發生的事情給今後的前途帶來的未知數。

     “什麼别的事情?” “還有一項工作。

    也許是我碰到過的最重大的一項工作。

    ” 她抽回了手。

    “這項工作為什麼一定要落到你頭上?” 這一問題無法回答。

    即使是對瑪格麗特他也永遠不會說出他靈魂深處的這一信念:因為沒有其他的人能幹得了;沒有其他人有我這樣的才幹和遠見,别人做不出我即将要公布的那個偉大決策。

     “為什麼呢?”瑪格麗特又追問了一句。

     他們已經駛入了總督官邸的庭院。

    橡膠輪胎吱吱地碾過礫石道。

    黑暗中,寬闊的草坪和稀疏的樹木在車的兩側閃過。

     他忽然對他與瑪格麗特的關系感到一種強烈的犯罪感。

    盡管她從沒有象他那樣熱衷于政治,但她一直是誠實地看待政治生活的。

    然而,他早就覺察到,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會放棄政治,使他們能重溫早年的甜蜜生活。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一直是個好丈夫。

    在他的一生中沒有過其他女人……除了幾年前偶然的那麼一段經曆:那段風流韻事幾乎持續了一年的時間,但最後他還是毅然了結了它,沒有釀成他們婚姻的危機。

    但這仍然常常引發他的負疚感……和緊張不安,他害怕總有一天瑪格麗特會了解真象。

     “我們今晚回家後再談,”他撫慰地說道。

     車停了下來,左側車門被打開了,他偕同夫人從車裡走了出來。

    一名身着紅色制服的加拿大皇家騎警潇灑地向他們行了一個軍禮。

    傑姆斯·豪登微笑着與這位騎警握了握手以示答謝,并把夫人瑪格麗特介紹給他。

    在這些小節方面,豪登總是應酬得十分得體,毫無勉強屈就的做作之感。

    同時他也很清楚,這位騎警以後會向别人談起這一小小插曲,它的流傳範圍之廣會達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當他們步入總督官邸時,一位随從武官——一位很年輕的加拿大皇家海軍的上尉——步履矯健地迎上前來。

    這位武官的那身金絲線裝飾的制服緊緊繃在身上,給人一種不舒适的感覺;豪登思忖着,也許這是由于他在渥太華坐辦公室的時間太多,而在海上生活的時間太少的緣故。

    由于海軍在現代幾乎成了一種象征性的軍事力量,使得軍官們不得不輪流出海執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不過對于普通的納稅公民來說,這種玩笑的代價可實在是過于高昂了。

     他們被引進有着高大圓柱的大廳,走上鋪着豪華的紅色地毯的大理石樓梯,穿過寬敞的鋪着花地毯的走廊,步入了長形客廳。

    這裡通常用來舉行象今晚這樣的小型宴會。

    這間客廳又大又長,呈鞋盒子狀,高高的天棚上交錯着石膏雕飾的橫梁,使客廳很象賓館裡的休息廳,但比那兒要舒适得多。

    那些鋪着柔和的青綠色和淡黃色坐墊的椅子和長條沙發十分誘人地分成了組,但到此為止還無人落座。

    60多位客人都自發地三五成群站在一邊攀談着。

    在他們的上方是英國女王的全身畫像,她那傲慢的目光穿過大廳凝視着已拉上了華麗的金絲錦緞窗帷。

    在客廳的另一邊,一棵聖誕樹上的彩燈忽明忽暗地閃爍着。

    當總理偕夫人步入客廳時,嘁嘁喳喳的談話聲明顯地減弱了。

    瑪格麗特·豪登穿着一件淡紫紅色帶着圖案的精細網織布舞會長裙,長裙的上面裸露着肩膀。

     那位海軍上尉仍走在前面,把他們徑直領到熊熊燃燒的壁爐旁。

    總督一直在接見來賓。

    随從武官大聲宣布道:“總理先生和豪登夫人到。

    ” 英國女王駐加拿大自治領總督、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和優異飛行十字勳章榮膺者、加拿大皇家空軍中将(已退休)謝爾登·格裡菲思伸出了手。

    “晚上好,總理先生。

    ”然後,他又很禮貌地點了點頭說:“瑪格麗特夫人。

    ” 瑪格麗特·豪登很熟練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向他和他身旁的納塔莉·格裡菲思夫人微笑着。

     “晚上好,閣下,”傑姆斯·豪登說道。

    “你今晚精神好極了。

    ” 總督銀絲滿頭,紅光滿面,盡管年事已高,但仍保持着軍人的風度。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晚禮服,上面佩戴着一排使人過目難忘的勳章和獎章。

    他朝前欠了欠身體,故作秘密地說道:“我感到我那該死的飛機尾巴象是燒着了一樣。

    ”他用手指了指壁爐說道。

    “既然你來了,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地獄吧。

    ” 總督以一個周到、友好的主人身份,領着他們一行4人蹓達着穿過客廳。

     “我看過了卡什為你新畫的那幅畫像了,”他對衛生福利部部長博登·泰恩先生的那位安詳、莊重的夫人梅利莎·泰恩說道。

    “真漂亮,還算是公正地反映了您的面貌。

    ”她的丈夫在一旁洋洋得意。

     站在他們旁邊的是身材短胖,無憂無慮,面目慈祥的戴西·考斯頓,她嘟嘟囔囔地說道:“尊敬的閣下,我一直在努力說服我的丈夫也讓卡什為他畫一張像,至少趁他現在頭上還有點頭發。

    ”在她身旁,被對手和朋友們稱作“微笑斯圖”的财政部長斯圖爾特·考斯頓溫和地笑了笑。

     總督正色審視了一下考斯頓那毛發迅速脫退的頭說:“還是尊重夫人的建議吧,老朋友。

    聽我說,時間不多了。

    ”他的語調毫無冒犯之意,引起人們的哄堂大笑,财政部長本人也笑了。

    總督領着這一行人繼續走着,傑姆斯·豪登落在了後面。

    他看到了與他隔着好幾夥人的外交部長阿瑟·菜克星敦和他夫人蘇珊,便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

    萊克星敦随便地向周圍的人道了歉,然後離開他們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有五十七八歲的樣子,胖得有幾分可愛,五短身材,他那四平八穩而随和的長者風度,掩藏着他在國際政治事務方面超群的敏銳頭腦。

     “晚上好,總理,”阿瑟·萊克星敦問候道。

    然後他保持表情不變,但壓低了嗓音說道,“一切就緒。

    ” “你與‘憤怒的人’談過了?”豪登爽快地問道。

    這個被稱為“憤怒的人”的是美國駐加拿大的大使菲利普·安格羅夫。

    他的朋友這樣稱呼他是因為在英語裡安格羅夫很象憤怒一詞的發音。

     萊克星敦點了點頭,輕聲說道:“你與美國總統的會晤定在1月2日,地點當然還是在華盛頓。

    這樣我們還有10天的時間。

    ” “我們很需要這麼長時間。

    ” “我知道。

    ” “會談的日程已經讨論了嗎?” “初步讨論了一下。

    第一天要為你舉行歡迎國宴——全是些繁瑣禮節——然後就是第二天的私人會晤,隻有我們4人參加——我認為在那時我們将談點實質的了。

    ”“發個新聞公報怎樣?”萊克星敦颔首向他示意,總理立即住了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隻見一名男仆端着一托盤飲料走了過來。

    這些飲料中僅有一杯是葡萄汁,據說那是傑姆斯·豪登這個絕對戒酒主義者十分喜歡的飲料。

    他态度含糊地接受了這杯飲料。

     男仆走了,萊克星敦剛呷了一口裸麥威士忌酒和礦泉水,内閣中唯一的一名猶太議員、郵政總局局長艾倫·艾爾德便來到了他們中間。

    “我的腳都快痛死了,”他大聲說道。

    “你就不能跟總督閣下說一聲,我的總理先生——請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也好讓我們大家放下身上的重量。

    ”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這麼急着想放倒你這一百來斤,艾倫,”阿瑟·萊克星敦咧嘴笑着打趣道。

    “總之光憑你的講演可完全看不出來。

    ” 站在一旁的斯圖爾特·考斯頓偶爾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他大聲說道:“艾倫,為什麼腳疼呀?是投遞聖誕郵件累的吧?” “我現在需要的是溫柔和關懷,”郵政總局局長陰郁地說道,“可我遇到的卻盡是些幽默大師。

    ” “據我的了解,你已經得到溫柔的關懷了”,豪登也打趣地說道。

    這是白癡們在配戲,他想道,就是《麥克佩斯》(莎士比亞悲劇劇名)劇中側台上的喜劇對白。

    不過也許這是必要的。

    眼下赫然橫在面前的政治抉擇足以關系到加拿大的生死存亡,已足夠棘手的了。

    這個大廳裡除了萊克星敦和他本人外,還有誰人知道……這時其他的人走開了。

     阿瑟·萊克星敦小聲說道:“我與‘憤怒的人’談過有關發布會晤公告的問題,他随後又與美國國務院通了電話。

    那邊說總統已經吩咐暫時不發布會議公告。

    他們可能認為蘇聯的照會剛剛過去,這樣快就與加拿大首腦會晤,會使人看出其中有牽連。

    ” “我看不出早點發布有什麼壞處,”豪登說道,他那鷹形臉有些憂郁。

    “反正用不了多久将不得不發布,但如果他希望這樣……” 他們周圍的嘈雜的交盞聲和人聲交織在一起。

    “……我好容易減掉了14英磅的體重,後來發現了這個妙不可言的面包店,結果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解釋說我并沒有看見紅燈,因為我急着去接我那當内閣議員的丈夫……”“……對《時代》周刊我得說句公道話;即使這種歪曲也很有趣……”“……真的,多倫多人現在簡直令人不可容忍;他們患了文化消化不良症……”“……因為我告訴他,即使我們需要那愚蠢的飲酒法令,那也是我們的事情;無論怎樣,你還是試一下倫敦的電話吧……”“……我覺得西藏人很聰明;有着原始人的特征……”“……你注意到了嗎?百貨商場現在寄賬單催款越來越快了。

    以前你可以指望他們給兩個星期時間”“……我們本應該把希特勒攔在萊茵河,把赫魯曉夫攔在布達佩斯……”“……的确,如果男人不得不懷孕的話,人口就會少多了——謝謝,來杯杜松子酒冷飲。

    ” “當我們發布公告時,”萊克星敦仍壓低嗓音說道,“我們就說這是一次貿易性會談。

    ” “好的,”豪登贊同道,“我覺得這樣說最好了。

    ” “你什麼時候通知内閣?” “這我還沒決定呢。

    我想最好先通知一下國防委員會。

    我想先看看反應。

    ”豪登淡淡地笑了笑。

    “并不是人人都象你對國際事務那麼了解,阿瑟。

    ” “噢,我想這是因為我所處的條件比較方便罷了。

    ”萊克星敦停頓了一下,他那親切的面龐流露出沉思的神情,目光似乎在詢問。

    “即使是這樣,你的那個想法也将要花費很大努力才能使人們理解。

    ” “是的,”傑姆斯·豪登說道,“我想是這樣。

    ” 他們兩人分手了,總理又重新回到了總督的那夥人中。

    總督向上周喪父的一位内閣成員表達了親切的吊慰,接着又走到另一位女兒剛剛獲得學位證書的閣員跟前表示祝賀。

    這個老頭子應酬這種事情是無懈可擊的,豪登暗想——既和藹可親又不失尊嚴;兩者兼顧,恰到好處。

     傑姆斯·豪登不禁納悶:對于皇帝、皇後以及皇室代表的崇拜在加拿大還要持續多久。

    當然,加拿大最終得擺脫英國君主制度,就象幾年前它擺脫了英國議會的控制一樣。

    皇室的那套排場——離奇古怪的禮儀、鍍金的馬車、宮廷男仆,以及金制的餐具——與時代的節拍是那樣的不和諧,特别是在北美,與皇室有關的大量禮儀已經變得那樣的滑稽可笑,就象是在耐着性子玩着冗長的啞謎。

     總有一天,當人們開始公開嘲笑它時,衰落就開始了。

    或許在這之前,在加拿大和英國會出現一些肮髒的皇室醜聞,于是這一制度就會迅速土崩瓦解。

     想到王權又使他聯想起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今天晚上必須提出來。

    這一小夥兒随行的人停了下來。

    豪登把總督悄悄引到一邊問道:“閣下,我想你是定在下個月前往英國吧?”豪登稱呼他“閣下”是為了表示強調而鄭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