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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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現在他就是想馬上聽到沙羅的聲音。

    這種感情極為自然地從心裡湧了出來,這份沖動作沒能抑制住。

     他把拉紮爾貝爾曼所演奏的“巡禮之年”放在轉盤上,放下了指針。

    他定下心來,傾聽着音樂。

    H?meenlinna海門林納湖畔的風景浮現在了眼前,床邊白色蕾絲的窗簾随風吹起,小船被水波打着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樹林中鳥媽媽正耐心地教着小鳥怎麼啼鳴。

    惠理的頭發上留着洗發水的柑橘香味。

    她那柔軟而豐滿的Rx房中,積蓄着生命延續的重量。

    為自己帶路那位壞脾氣的老人,往夏日繁茂的草叢裡吐了口濃痰。

    小狗愉快的搖着尾巴飛奔撲向雷諾車後邊的行李座。

    回想起這些場景,作胸口的那份疼痛又回來了。

     作将順風威士忌CuttySark的玻璃杯微微傾斜,聞着蘇格蘭威士忌的香氣。

    胃裡微微暖起來了。

    大二時的那個夏天到冬天,那段隻想着死的日子裡,自己每天晚上都這麼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那麼做的話就沒法入睡。

     忽然,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

    他從沙發上站起身,擡起唱機的指針,站到了電話機前。

    這應該是沙羅打來的電話吧,在這個時間會打電話給自己的人除了她沒有别人了。

    她知道作給自己打了電話,便給他打給回電吧。

    鈴聲響了十二回,作猶豫着要不要拿起話筒。

    他緊閉着嘴唇,凝神屏息,直直的盯着電話,就像為了解答寫在黑闆上那長長的數學難題,從稍稍後退幾步來仔細檢查題目的細節。

    但題目的線索沒有找到。

    一會兒鈴聲停止了,後續便是沉默,含有深意的沉默。

     作為了填補這沉默,再次放下了唱片的指針,回到沙發上繼續傾聽着音樂。

    這次他努力着不去想任何具體的事情,閉上了眼,把大腦放空,讓意識集中在音樂上。

    一會兒像是被那旋律所牽引出來的一般,眼睑裡接連浮現了各色各異的圖像,然後又消失了。

    一串毫無具體形狀和意義的形象,他們模糊地出現在他意識的邊緣,無聲地橫穿過事先可及的範圍内,再被其他的邊緣吞沒消失了。

    就像橫穿過顯微鏡那圓形的視野中,擁有着謎一般輪廓的微生物一樣。

     十五分鐘後,電話的鈴聲再次響起了,作還是沒有拿起話筒。

    這次,他沒有停下音樂,仍舊坐在沙發上,隻是注視着那黑色的話筒。

    鈴聲響了幾次也沒有去數。

    不久,鈴聲停止了,聽得見的隻有音樂聲而已。

     沙羅,作想到,我想聽你的聲音,比什麼都想。

    但是現在沒法和你說話啊。

     明天,沙羅也許選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男人也說不定。

    作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想到。

    這不僅十分之有可能,對她來說也許那樣做才是正确的選擇。

     那個男人是什麼樣的人,兩個人有着什麼樣的關系,交往了多長時間,作都不能得知,而且一點也不想去知道。

    隻有一件事是明确的,現在自己能給沙羅的東西,僅僅非常之少,極為有限的數量,有限的種類。

    而且從内容來看,大概并無可取之處。

    那樣的東西,有誰會真心想去要呢? 沙羅說對自己抱有好感,這大概是真的吧。

    但在這個世上很多時候,僅僅有好感是不夠的。

    人生是那麼漫長,有時會過分的殘酷,有些情況也會需要犧牲者,那樣的角色必須要有人去擔當。

    而人的身體被做成那麼脆弱而易受傷,一割破便會流血的。

     不論如何,要是明天沙羅沒有選擇我的話,我就真的會死吧。

    他這麼想道。

    是現實中的死呢,還是比喻的死呢,無論是那一個都沒有區别。

    但這次我大概真的會讓自己斷絕生命吧。

    沒有顔色的多崎作徹底的失去了顔色,會從這個世界上悄然退場吧。

    一切都變成了虛無,剩下的僅僅是一塊堅硬的凍土吧。

     他對自己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到此為止已經好幾次差點到那一步,要是真的發生了也沒有一點不可思議的。

     不過是純粹的物理現象。

    上足的手表發條逐漸松緩,轉矩無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齒輪就會停止運轉,表針忽然停在某個位置上。

    沉默降臨,僅此而已,不是嗎? 在日期變更前上床,關掉枕邊的台燈。

    要是能做個有沙羅出現的夢就好了,作心想。

    哪怕是個情色的夢也行,當然,不是也可以。

    但可能的話,最好不是哀傷的夢。

    如果能在夢裡碰觸到她的身體就更好了。

    無非就是夢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羅。

    可以這樣發自内心地追求某個人,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在時隔許久之後,作強烈感受到這一點。

    也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當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時還會感到痛心,感到窒息。

    會有恐懼,會有陰郁的倒退。

    然而就連這種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戀的可貴的部分。

    他不願失去此刻這種心情。

    一旦失去,也許再也不能遇到這樣的溫情了。

    失去它,還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應該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現什麼情況。

    假如你放走她,隻怕今後别想再追到什麼人了。

    ” 惠理這麼說過。

    她說得大概沒錯。

    作也明白,不管發生什麼,都必須追到沙羅。

    但不消說,這并非他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

    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心靈之間的問題。

    有應當付出的東西,也有應當獲取的東西。

    總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

    假如沙羅選擇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

    把現在自己能給她的東西,不論是什麼全都給她。

    趁着還沒有迷失在森林裡,被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

    ”這是作在芬蘭的湖畔分别時,應當告訴惠理的話。

    不過那時他沒想到。

    “那時,我們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擁有能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的自我。

    這樣的信念絕不會毫無意義地煙消雲散。

    ” 作靜下心,閉上眼睛入睡。

    意識尾部的燈火,如同漸漸遠去的末班特快列車,徐徐增速,越變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處消失了。

    身後隻留下風穿過白桦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