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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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汁,倒在杯子裡喝了好幾杯。

    喉嚨幹的冒煙了。

    然後坐在了桌前,看着窗外直到天漸漸亮起來,一邊平複着被情感的大浪打亂的身心。

    他在思考,這個夢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是某種預言麼?還是象征性的信息呢?是想向自己傳達些什麼呢?他想到,或者是自己都不了解的真正的自己想要破殼掙脫而出呢。

    也許,是什麼醜惡的生物孵化了出來,拼死想要接觸到外頭的空氣呢。

     雖然這是後面才想起來的,但正是在那一時刻,多崎作放棄了不再一心認真求死。

    他凝視着全身鏡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裸體,确認了那裡顯示着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那個夜晚,在夢中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嫉妒(之類的)的情感。

    天亮時,與死之虛無朝夕相對的那五個月的黑暗的日子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那時大概,那份灼熱的嫉妒借由夢這種形式,通過了他的内部,與此前執拗地糾纏着他的向死之心相抵,消除殆盡了吧。

    就像是猛烈的西風吹散了厚厚的雲層那般。

    這是作的推測。

     殘留下來的唯有近乎看破世事似的平靜。

    那是一種缺乏色彩,風平浪靜一般的中性的情感。

    他孤自一人坐在又舊又大的空置的房子裡,一直傾聽着巨大而古老的挂鐘計時發出的虛無之音。

    嘴閉着,目不轉睛的隻是盯着着指針前進的樣子。

    随後像是薄膜般的東西把自己的情感包裹了好幾層,心中留出着空白,結結實實地老去了一個小時的時光。

     多崎作漸漸開始正常的吃飯了。

    買來新鮮的食材,做些簡單的料理來吃。

    即使這樣,一時掉了的體重也沒恢複多少。

    近半年的時間裡,他的胃像是徹底的收縮掉了。

    隻要吃了超過一定的量,就會嘔吐出來。

    此外,作開始在早上很早去學校的泳池遊泳。

    由于肌肉的量掉了很多,就連上樓梯都氣喘不上來,而且他也覺得哪怕隻是少許,也一定要回到原來的狀态。

    買來新的泳褲和眼鏡,每天自由泳一千到一千五百米。

    然後去健身房,默默地使用器械作鍛煉。

     經過幾個月飲食的改善和規律的運動,多崎作的生活大抵上回到了過去健康的節奏。

    必要的肌肉也長了出來(不過是以與先前大不相同的方式),背脊也伸展開了,臉上也再次出現了血色。

    早上醒來也有了久違的有力的晨勃。

     正好那時候,母親難得獨自來東京了。

    也許是作最近的言行舉動有些異常,正月裡也沒回家,母親因為擔心來探望他了。

    母親看到他時驚得都說不出話了,僅僅數月不見,兒子的外表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

    但作告訴她:“這不過是因為人長大了的自然變化,現在自己需要的隻是幾套能适應新的身體的衣服。

    ”,母親便欣然接受了這個解釋,想着這大概就是男孩子成長必經的過程吧。

    母親在隻有姐妹的家中長大,結婚之後也帶慣了女兒。

    要怎麼養育男孩子,她是一點兒都不清楚。

    所以反倒是很樂意和兒子一起去商場,買了整套的新衣服給作。

    買的是母親喜歡Brooksbrothers和polo這兩個牌子。

    舊的衣服的處置或是扔掉了或是捐了。

     作的相貌也變了。

    照鏡子的話,映照出來的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看上去肉乎乎的,雖然相對端正,但卻何其平庸而又缺乏特點的臉龐了。

    鏡中那個看向自己的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臉頰線條像是被熨鬥壓過那般的削立冷峻。

    那雙眼中浮現了嶄新的光芒。

    這是連他自己都從未見過的光芒,孤獨而無所欲求,隻想在有限的範圍内尋求完結。

    他的胡子也忽然變濃密了,到了每天早上都要刮的程度。

    連頭發也長的比以前更長了。

     對于自己新得到的樣貌,作并沒有特别的中意。

    既不喜歡,也不厭惡。

    那不過是張假面,因為方便拿來湊合用罷了。

    但他還是覺得慶幸,自己的樣子至少不是自己之前的那張平庸的臉了。

     不管怎樣,過去那個名為多崎作的少年已經死了。

    他像是消失在了那片荒蕪的黑暗中一般停止了心跳,被埋葬在森林的一塊小小的平地裡。

    就在人們還在沉睡的黎明前,靜悄悄地秘密地。

    就連墓碑也無。

    現在站在這裡有着呼吸的,是内部被替換了的嶄新的“多崎作”。

    但是,知道這中間奧妙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他自己也不想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

     多崎作依舊東奔西走去看各處的車站,畫着車站内部的素描,一節不拉的上着大學裡的課。

    早上起來沖澡洗幹淨頭發,吃完飯後一定會刷牙。

    每天早上會疊被子,自己把襯衫熨平整。

    他努力着盡量讓自己不空閑下來。

    晚上讀大約兩小時的書,大多是曆史書或是傳記。

    這樣的習慣很久以前就養成了。

    依照着習慣,生活得以繼續下去。

    但是他已不再相信完美的共同體,也不再感覺到化學反應chemistry般的溫暖了。

     他每天在浴室的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一會兒。

    然後一點一點從心裡去熟悉新的(被替換了的)自己這一存在。

    就像學習新的一種語言,把新的語法記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