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某位老爺爺的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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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的感情。

    這是為你好。

    我想你心裡應該有數,雖然你現在恢複了青春,但究竟能維持多久,誰也不知道。

    ” 我很不舒服。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緊時間與千春見面啊! 現在我的年輕化進程似乎已經停止,我停留在二十二三歲,和千春年齡差不多。

    不管怎樣,總算松了口氣,但是否真的可以放心,我心裡也沒底。

     五月十三日 這篇日記本該昨天寫的。

    可昨晚實在沒心情。

     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見了面。

    共兩男三女。

    在小酒吧裡。

    千春介紹說,他們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奮鬥。

     千春的朋友們讨論的話題很難懂。

    我插不上嘴。

    最近雖然讀了很多書,文學理論方面的還是啃不下去,隻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聽。

     聊了一會兒,話題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戰上,那些事,我不願回憶也不想聽,可他們的議論卻硬往我耳朵裡灌。

     “根本沒有哪個老人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一個男的說,“那些老頭子都以當過兵打過仗為榮,可你一提到慰安婦的事,他們就假裝聽不見。

    ” “對于戰争給鄰國帶來的苦難,他們嘴上說反省、反省,其實隻是講得好聽罷了。

    ” “最好的證據就是,那些家夥一旦當上大臣,就會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兩頭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

    ” “太愚蠢了。

    ” “腦子有毛病吧,才會跟美國這種超級大國開戰。

    ” “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人認真反省。

    ” “還說什麼‘戰争就是青春’咧。

    ” 聽着聽着,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真想把耳朵塞住。

    回過神時,我已霍然站起。

    他們以為我有什麼事,茫然地擡頭望了過來。

    我朝着他們怒吼: “你們懂什麼!你們有什麼資格将這種話!那時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氣氛全攪了。

    但我并不後悔,要我忍住不吭聲是辦不到的。

     我一個人離開了小酒吧。

    過了片刻,千春追上來向我道歉。

     “他們是酒喝多了,才會這樣信口亂說。

    我也忘了你和爺爺感情很深,沒有制止他們,對不起。

    ” 看來她以為我是替爺爺打抱不平而發火。

     我擡頭望向天空。

    烏雲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

     “陰沉沉的天氣最可怕了,”我說,“根本看不到B29轟炸機的蹤影。

    隻聽到灰色天邊傳來引擎的低低轟鳴,聲音愈來愈近,接着響起‘铿’的金屬聲響,很快又是‘咚’的一聲,等炸彈炸下來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麼地方。

    剛才他們說得沒錯,那場戰争一點勝算都沒有,可又有什麼法子?” “是你爺爺跟你說的嗎?” 千春問。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回到醫院,我去洗了把臉,發現眼睛下方出現了細紋。

     五月十七日 現在來寫寫這兩三天發生的事。

    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寫下來。

    新島大夫保證過不會看我的日記,但現在我已經無法相信他。

    作為研究者,他怎麼可能不想看這份日記呢?盡管如此,我終究還是提筆繼續寫下去,因為我想以某種形式記錄下我的第二次人生。

    這不是為了别人,是為了我自己。

     讓我先從結論寫起。

    毫無疑問我已經開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

    就像我數十年前經曆過的那樣,衰老首先從頭發開始。

    粗硬的頭發減少了,纖細脆弱的頭發不斷增加。

    現在還不太明顯,但早晚都會從額頭一路秃上去。

     臉上的皮膚也逐漸喪失彈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皺紋日深一日,怎麼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裡打掃一下。

    我知道以後和千春見面的機會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裡擁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憶。

     那棟公寓沒有任何變化,鏽迹斑斑的樓梯扶手,多處開裂的牆壁,一切都是老樣子。

     我的房間也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卻仿佛已是遙遠的往昔。

    看到丢在一邊的秋褲,我想起曾經穿過這種東西;聞到房間裡熏染的老人特有的體臭,我想起這是我的氣味。

    雖然都是不愉快的回憶,此時重新接觸,卻令我湧起懷念之情。

     我再次确認,遲早我會再回到這裡。

    我終将變回當初那個孤獨的老人,彎腰駝背,皮膚上滿是老年斑,手腳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蓋就會發麻。

     最終我沒有打掃就離開了。

    出門時,正遇到鄰居岡本。

    他推着嬰兒車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卻絲毫沒有反應。

    我想這并不是因為我年輕得令他認不出來,在他的眼睛裡,似乎隻看得到某個遙遠地方的景色。

    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

    為了不讓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約在咖啡廳幽暗的角落。

    當我告訴她,我必須去遠方工作時,她顯得很悲傷。

     “你還會回來嗎?” “會吧。

    ”我回答,接着又說,“也許我爺爺會代替我去看你。

    ” “他出院了?” “應該快樂。

    到時候,你會很親切地對待他嗎?” “當然。

    ”她說 回到醫院,花田護士正在病房裡等着我。

    窗邊擺了個花瓶,裡面插着一朵白薔薇。

    看到我回來,她仿佛知道發生了什麼,緊緊地抱住我。

    我在她懷裡失聲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請求新島大夫讓我回家。

    新島大夫面露難色,多虧花田護士幫我說情。

     我極力避免照到鏡子,或站到玻璃窗前。

    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讓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種方式提醒着我。

    我的體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顯着下降。

    為延緩老化,我嘗試進行體能鍛煉,但就像用鐵通從即将沉沒的船裡舀水,一切都是徒勞。

    最後我放棄了。

     我不想變老,我想停留在現在。

    神啊,幫幫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護士來看我,我對她說:“你看我現在衰老的程度,剛好和我們約會的時候差不多。

    ”她一下子哭了。

    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對吧!可是我如今這個樣子,已經不适合像年輕人那樣哭哭啼啼了。

    我隻能強忍淚水。

     視力障礙也出現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隻不過在屋裡走動走動,卻老是絆倒東西,看來運動神經也在退化。

    看電視的時候,聲音也小得聽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護士來看我,但我沒讓她進屋。

    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模樣。

    隻看手臂上的皮膚,我就知道皺紋已經逐漸爬滿全身。

     現在我害怕睡覺。

    想到一覺醒來,自己不知又将變成什麼樣,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變成妖怪,隻是恢複原本的模樣罷了。

    這兩個月來,大夫讓我做了一場美夢,這已經足夠了。

    以後不要再自稱“我”了,那都是假的。

    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還是害怕。

    到底在怕什麼,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好像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樣貌,又好像還沒有。

    但不管怎樣,俺都會不斷衰老,然後在不久的将來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都到了這把年紀,總不能老是逃避這個事實。

     俺也會死吧?死了會到哪裡呢?會不會有人為俺悲傷?會有人在墳前給俺上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