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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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鳥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裝了五個葡萄柚子的紙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層樓階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假眼醫生正往下走。

    他們在樓梯中間相遇。

    鳥從停在上面樓梯階上說話的假眼醫生那裡感到了深不可測的威嚴,但醫生不過問了句:“怎麼樣了?” “還活着。

    ”鳥答。

     “那麼,動手術?” “說是在等手術,但可能這中間就衰弱死了。

    ”鳥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臉一陣紅。

     “那很好呀。

    ”假眼醫生說。

     鳥的臉漸漸紅成一片,嘴唇痙攣般抖動不已。

    鳥的極端反應,使假眼醫生的臉也紅了。

    他的目光直盯着鳥頭上的半空,喋喋地說: “嬰兒的腦病,我還沒對您夫人說,隻說是内髒不好。

    本來腦也是内髒的,所以不是撒謊。

    完全撒謊,可以應付一時之急,一旦謊言敗露,就必須再編另一個謊言了。

    ” 鳥說:“啊。

    ” “那麼,再見。

    如果有什麼事兒,别客氣。

    ” 鳥和假眼醫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緻禮,然後側肩走過。

    鳥回味剛才醫生的寒喧:那很好呀!等待手術的過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說,既避免了抱回一個手術後變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親手弄死自己的孩子,隻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現代化的病房裡潔淨地衰弱死去。

    并且,在這期間,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是鳥的工作。

    那很好呀!深暗的羞恥感又複蘇了,他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

    他和身旁來來往往的那些穿着各式顔色合成纖維睡衣的孕婦和剛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們,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動着的人們和仍未脫離類似記憶和習慣的人們一樣,錯着小步向前走着。

    鳥的大腦裡的子宮,仍然包孕着一個不停蠕動的羞恥感覺的硬塊。

    與鳥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傲然地盯着鳥,每當這樣時刻,鳥總是懦怯地低下頭。

    這就是目送鳥和奇怪的嬰兒乘急救車出發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

    一個荒唐的念頭突然襲來,那以後,鳥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們都知道。

    也許,她們像巫婆一樣,在喉嚨裡這樣咕哝:現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業的嬰兒屠宰工場,正安詳地衰弱下去,很快就會死的。

    那很好呀! 衆多嬰兒的哭聲,旋風似地卷起,襲來,鳥慌慌張張掃視四周的眼睛,與嬰兒室并排排列的嬰兒床上的孩子相遇。

    鳥逃似的一溜小跑。

    那些嬰兒好像都回頭盯着鳥。

     在妻子病房的門前,鳥認真地聞了聞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後是胸。

    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覺鍛煉得很敏稅,聞出了火見子的味道,那鳥陷入的糾紛将會多麼複雜呢?鳥回頭看看,想要準備好逃路的樣子。

    而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裡,皺着眉,正盯着鳥。

    鳥想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最終隻是無力地搖搖頭,轉過身,怯怯地敲門。

    鳥是在扮演突然倒黴的年輕丈夫的角色。

     鳥一走進病房,背對着綠葉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嶽母,支着的兩腿蓋着毛毯,頭擡着,黃鼠狼似的向這邊窺視的妻子,在閃閃輝映的綠色中,都一副受到了驚吓的神情。

    鳥想,這兩個女人驚恐悲傷的時候,臉形和體形的角角落落,都明顯顯現出血統相承的關系。

     “對不起,驚了你們了。

    我敲了門,但敲得很輕。

    ”鳥這樣向嶽母解釋着,走近妻子的床邊,妻子歎息似的說:“啊,鳥”,漸漸溢滿淚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視着他。

    現在,他的妻子一點兒妝也沒化,皮膚黑黑的,鳥覺得和數年前第一次與這位男孩打扮健壯的網球選手相遇時的感覺很像。

    鳥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視線裡,簡直無處躲藏,于是,便把裝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邊,弓着腰像要躺起來似的,把鞋貼床邊放下。

    然後,他頗懷怨恨地想,要是能這樣像螃蟹一樣,邊爬邊說話就好了。

    接下來,鳥勉強露出一絲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輕松的調子說,“哎,疼痛已經完全止住了吧?” “周期性疼痛還有啊,時不時的還出現痙攣性的收縮。

    不疼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情緒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來。

    ” “最糟糕的時候呢。

    ” “嗯,最糟糕的時候呀,鳥。

    ”他的妻子說,“孩子怎麼樣?”“怎麼樣,那個假眼醫生解釋過了吧?”鳥還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語調,同時又像沒有自信而一勁兒回頭看教練員的拳擊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嶽母。

     嶽母站在他的妻子對面,床和窗狹仄的空隙間,她向鳥發送秘密信号。

    鳥不清楚信号的具體含義,但要他對妻子什麼也不要說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