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絕望之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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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

    那樣的話,我死後,至少我的眼球還能活着看各種事物啊。

    就算不過當了個透鏡,可我的心也就踏實了!阿蜜,就聽我的罷!”我如同被劈雷擊穿一樣,在意識裡突然有一種無法駕馭和排斥的火,從頭直燒到腳。

    林中的呼嘯和倉房裡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

    ”我的聲音氣得發抖,強硬地說。

     “那為什麼,為什麼呀?你幹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鷹四問道。

    他的話裡已經沒有那種自我安慰,倒是充滿絕望的疑惑,聽起來可憐兮兮的。

    “阿蜜,因為妹妹的事,你這樣恨我?可是,你隻知道妹妹小時候的事啊。

    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時候,你還不是一個人在這山腳,讓阿仁幫着過日子?你還不是用留給我們的錢,上城裡的高中,上東京的大學?要是你不把這些錢一個人霸占,我們三個人本可以在山腳一起生活啊。

    阿蜜,你沒有資格為妹妹的事譴責我。

    我把妹妹的事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可不是要你來品頭論足的!” “我也沒這樣說!”我将鷹四越發猛烈激昂的話攔腰截斷,朝着他叫道,“即便從感情上講,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實際地說,我看倒是這樣:明天早晨,你不會叫人私刑處死,将來,你也不會被法庭判處死刑。

    你隻是希望成就這一種狂暴慘烈的死亡,用自我處罰償付亂倫和它造成的無辜者的死亡帶給你的負疚感,讓山腳的人們記得這個‘亡靈’,這個暴徒。

    實現了這個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開來的自我重新統一在肉體裡,然後死去。

    而且,人們還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後的轉世。

    可是阿鷹,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機,然而到頭來,你卻總不免給自己留下後路臨陣脫逃。

    妹妹自殺了,你卻不思懲罰,不覺羞恥,厚顔無恥若無其事地苟延殘喘,可見這真是你的天性。

    這次你也肯定會耍個什麼卑劣手段,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

    這樣醜陋地偷生以後,你會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辯解說,那時你曾積極地選擇了私刑、死刑之類的懲罰,特意走進了窮途,可是因為别人多嘴,你隻好偷生下來了。

    這是你慣用的手法,是在美國的暴力體驗,也是要從那境況中擺脫出來,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自我放棄的口實,是事先策劃好試圖從痛苦的回憶中暫時解脫出來的、繼續苟延殘喘的口實。

    而今你隻是因為得上了下賤的性病,想來你算是又有了一點自我辯解的餘地,可以讓你說,頂好是不在美國再一次冒險。

    現在你的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樣,如果我說,不啊,你講的絕對不是真事,絕對不是一旦開口就得被人殺、自殺,或是變成個瘋狂的反人類的怪物這樣的真事,如果我這樣保護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無意識的罷,然而你這樣向着我喋喋不休,難道不是期待我把過去的那些經曆連帶着現在的你一同接受下來,讓你撕裂的狀态一舉得到解脫?比如說,明天早晨,站在山腳下别人的面前,難道你還有勇氣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嗎?這正是需要一種危險的勇氣,然而,你沒有吧。

    縱然在意識裡面你不會承認,但是你還是預測,你總會順利地逃過私刑的。

    審判一旦開始,你就會帶着一種連自己都能騙得過的誠意,大叫一聲:判我死刑罷!而實際上,你不過是在單人牢房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直到科學的鑒定确認,該案僅僅屬于事故以後的屍體損毀。

    你說什麼,在你死後取走你的眼睛罷,别裝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臨頭的樣子罷,别再哄騙我了。

    我其實是個連死人眼睛都要的人。

    别來嘲笑這樣的殘疾人!” 在黑暗中,鷹四分明是很艱難地擡起了上身,把獵槍立在膝上,手搭闆機,将槍口轉向我這邊來。

    那時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開槍打死了,可占據我心靈的并不是弟弟突然間濫施強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對他一再到危險的網羅裡面預備生路、苟延殘喘的做法産生的一種深切的蔑視。

    我全然沒有畏縮。

    見到那支槍和弟弟小小的黑腦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個不停,我絲毫不覺得恐懼。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鷹四一邊想要透過黑暗,急不可耐地窺見我的表情,一邊軟軟地歎息般诘問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對妹妹和你妻子幹的事以前便憎惡我了罷?” “憎惡?這不是個我如何感覺的問題,阿鷹。

    我隻想談一個客觀的判斷。

    像你這種喜歡一輩子屈從于戲劇性幻象的人,要是不發起瘋來,那種危險的緊張情緒是不能持久的。

    想一想大哥,在戰場上或許他真是一個暴徒,可他一旦活着複員回家,卻立刻把這些忘得幹幹淨淨,輕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裡恢複了沉穩的本性。

    否則,大戰結束以後,暴力罪犯會在世界上泛濫成災的。

    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過他罷,他領導暴動,大肆殺伐,可最後,他的同志們橫遭屠戮,他隻身越過森林,流亡在外。

    你一定以為在這以後,他會投身于新的危險環境,繼續橫暴不仁,以使他自己這個暴徒正當化?可是你錯了。

    我讀過他寫的信。

    他已經不再做一個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經不再立志去領導暴動。

    他也沒幹過什麼自我懲罰的事。

    他隻是忘卻了暴動的經驗,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過了晚年。

    為了讓心愛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盡了纖細的心思,努力沒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衛打仗,生死未蔔,他又痛苦地牽挂勞神。

    這位[[過去的]]暴動領袖,已經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

    其實,他也成不了什麼‘亡靈’,隻是像頭羊一樣悄然死掉罷了。

    阿鷹,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麼私刑處死了,去到山腳治一治手指的傷,讓他們把你抓起來,判個緩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後,就做個純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會裡來罷。

    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

    你并不完全相信它。

    你已經不是讓這種英雄主義的幻想攪得熱血沸騰的年齡了,阿鷹。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當中獨自站起身,用腳試着踏闆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階。

    鷹四在身後重又滿懷抑郁地喊叫起來,我覺得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

    然而,我還是不曾感覺到别人的暴力帶給我的恐懼,隻是感到心中厭惡的灼熱和遍體的疼痛,讓我無法忍受。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我們可是根所家僅存的兩個兄弟呀!” 在上房裡,妻子正像朝鮮傳說中的那種吃人女妖一樣兩眼充血,茫然地呆視前方,隻顧喝威士忌。

    拉門打開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邊沉沉睡着,活像一隻累死的狗。

    我坐進妻子的視野裡,從她兩膝中間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開始大咳起來。

    然而,妻子卻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徑自在酣醉的洶湧波濤上面飄蕩。

    我發現,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裡淚如泉湧,一直流到枯幹的面頰上去。

    不一會兒,倉房裡傳出了一聲槍響,那砰然的回聲直飛到夤夜的深林中間。

    我光着腳跑到前院,這時,第二聲槍聲又響了起來。

    隐士阿義從倉庫裡跳将出來,慌手慌腳地尋路逃跑,幾乎和我撞個滿懷,我們面面相觑。

    我站在台階的入口,向現在是燈火通明的二樓喊叫起來。

     “是我開槍,阿蜜。

    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滿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種霰彈的殺傷力和擴散方式。

    ”鷹四冷靜地回答。

    看來在心理上,他已經重新武裝了起來。

     回上房時,我告訴默然站到前院裡的阿仁的兒子們,什麼事也沒有出。

    妻子則仿佛沒聽到槍聲,也沒看見我跑出去,隻顧低下蠟黃的臉,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

    星男和桃子難受地動了一下,又繼續睡過去。

    過了半小時,又響起了一聲槍響。

    我用了足足十分鐘等第四聲槍聲,然後,我把髒兮兮的雙腳插進靴子,奔向倉房,在台階下,我呼喊鷹四,但他沒有回答。

     我磕頭碰腦地一直跑上樓去。

    一個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牆壁,躺在地上。

    他的頭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仿佛抛上了無數殷紅的石榴子。

    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隻穿了褲子的紅色等身石膏大模型。

    我不禁走上前去,卻被綁在榉木大梁上的獵槍正正地撞着了耳朵。

    那紅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龍繩,從他的手指直連到獵槍的扳機。

    在這死人站起身時正對準槍口的高度,有人用紅鉛筆在牆壁和支撐架上畫了個人頭和肩膀的輪廓,那頭部裡隻有兩隻大眼睛畫得格外用心。

    我再走近一步,腳底下便能感覺到是踩着霰彈和血糊,我看見描畫的兩隻眼睛被霰彈打得一團糟,那凹處已叫鉛粒打出了許多洞眼。

    人頭輪廓旁邊的牆壁,仍是用紅鉛筆寫道: ——我說出了真相 那死人還在沉重地呻吟不止。

    我在血泊裡跪下來,摸一摸鷹四傷痕累累的血臉,——他真的死掉了。

    一時間,我竟産生了一個錯覺,似乎在這間倉房裡我與這死人,曾經見過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