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蒼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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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裡睡不着覺,吃了安眠藥才好不容易睡着的。

    ” 夜半時分,星男睡醒過來,發現睡在他身邊的鷹四已從毛毯中離身而去。

    這時,從拉門對面與桃子睡在一起的菜采子身邊傳來鷹四的聲音,這個鷹四正這樣說道,我覺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國旅行那會兒,自然也是這樣。

     我覺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國旅行那會兒,自然也是這樣……星男此時還沉浸在睡夢裡,後面的話自然無法都聽清楚。

    開始他隻能間斷地捕捉到幾個意義分明的詞語,還不能理解講話的脈絡。

    再往後,星男逐漸清醒,于是他開始能夠弄懂整句話的意思了。

    一種不由自主異樣緊迫的東西使星男睡意全消。

    ……到達……被監視……怎麼能沒有欲望呢。

    相反……黑人居住區……出租車司機提出忠告,想制止……可是我覺得要被撕裂了。

    那将我撕裂的兩種力量,我一例地賦予内容,要是不弄清楚……想想看,這兩種欲望,一種是替我的暴力人格辯護的欲望,另一種是懲罰這樣的自我的欲望,它們在我的生命當中簡直把我撕裂了。

    既然存在着這樣的自我,那麼,希望繼續按照這種自我的形象生存下去,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然而,這種希望越是強烈,那種要抹煞這可厭的自我的欲望也同樣越發強烈,它們把我狠狠分成了兩半!安保期間,我還是個學運領袖,一個不得已對不正當暴力進行反擊的弱者,但我卻參加了暴力團,不惜投身殺場,毅然采用絕對不正當的暴力。

    因為我希望接受這種自我的形象生活下去,想替自己的暴力人格做好辯護…… “阿鷹,幹嘛這樣說你自己?幹嘛說你是什麼暴力人格?”妻子一直沒說話,這時卻悲哀地問。

     “我妻子沒喝醉嗎?”我打斷星男的話,問道。

    然而,我用來勉強支撐語氣鎮靜的那一點希冀,一下便叫少年踩了個粉碎。

     “菜采嫂已經不喝酒了。

    ” “這和經曆有關,這種經曆,隻要想繼續活下去,就不能和任何人說。

    ”鷹四在使竊聽者窒息的沉默之後說道:“别打聽這些了,隻相信我要被撕成兩半,也就夠了。

    ” “是啊,既然知道你是怎樣被狠狠地撕成兩半的了,也就沒有必要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撕成兩半了?” “你說得對,我的生命的的确确是被撕成了兩半的。

    隻要暫時能平靜地活下去,我就不想承認将我撼動、把我撕裂的事實。

    我像個瘾君子一樣,刺激必須得逐漸加強。

    撼動我的刺激,一定一年比一年猛烈才行。

    ” “阿鷹,要是你到美國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區也是為這種撼動的話,你覺得在那邊有什麼樣的撼動在等你?” “當時也沒有明确預測出會發生什麼。

    我不過是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隻要到那裡去,一定會狠狠撼動我一下。

    可結果,我和一個胖得像阿仁一樣的黑人老太太睡了一覺,這個特别的夜晚就過去了。

    最初促使我跑到黑人居住區的,可不是性欲本能。

    即便是一種欲望,也是另外一種更深刻的東西。

    出租車司機說,半夜裡跑到這些地方太危險。

    想阻止我。

    還說,要是我想和黑人妓女睡覺的話,他可以送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拒絕了。

    争執一番以後,我在一家酒店門前下了車,我走進去一看,這家酒店有一排長長的櫃台,一直伸到黑暗中去;那些一本正經、默默站在櫃台旁邊的醉漢,當然全是黑人。

    店裡的椅背對日本人來說是太高了,但我還是坐了上去。

    櫃台正面是一面鏡子,我朝鏡子裡一瞧,足足有五十個黑人正氣鼓鼓地盯着我哩。

    那時候,我極想喝上一大杯伏特加。

    我這才知道我的心裡滿是懲罰自己的欲望。

    我一叫烈酒灌得大醉時,就會開始不分對手地亂打一氣。

    一個撞進黑人居住區的奇怪的東洋人,我可能被打死就完事了。

    可一個大個子侍者到我跟前時,我隻要了杯姜汁飲料。

    我固然感覺到懲罰自己的欲望,可與此同時,我又吓得兩眼發暈。

    我常常害怕死亡,更怕這種充滿暴力的死。

    自從S兄被打死那一天開始,這就成了我無法克服的秉性……” “就是在知道了阿鷹也有他害怕的東西的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感覺到對他的懷疑。

    ”星男恨恨地說。

    他的聲音裡滿是與他的年齡全然不符的黯然的遺憾。

    “于是,我就從拉門的縫隙往裡看。

    阿桃怕黑,睡覺時也要點燈,我就借着那豆大的燈光看見了,阿鷹講這些話時,把手放到菜采嫂的胸上、腿上。

    那時候,菜采嫂顯得很累,懶得推開阿鷹的手,就聽任他那樣做下去……” “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飲料,走出酒店,回到漆黑的路上。

    街燈隻是偶爾有一盞半盞亮着。

    都是大半夜了,可是在那些高大黑暗的舊房子的太平梯和大門口,有不少黑人在乘涼,我走過時,能聽見他們還嘀咕着我些什麼。

    偶爾也有幾句話聽得分明,比如:IhateChinese!Chahey!之類。

    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突然想到,那些黑人滿身大汗地追趕上來,噹地一下揍在我腦袋上,我就得栽倒下去,躺在肮髒的馬路上一死了之。

    于是,我吓得冷汗淋漓,拐進了一條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險的岔路。

    汗出得那麼多,甚至那個同我睡覺的黑女人,盡管她自己也是臭不可聞,還要說,這樣滿身汗臭的日本人真沒有見過。

    可我一直跑到了公寓的裡院——一邊想象着挨到槍擊的情景,讓額頭和眼睛之間火辣辣地發燒!在急行軍這段時間,我全身熱得要命,可那貧了血似的大腦裡,卻隻想着在橫渡太平洋的船上,帶隊的女議員給我們做的那番可笑的訓話,說對我們到美國後的舉止很是擔心。

    日本的報上大概也登過,有個東京的銀行職員被派到美國,呆了一個月以後,卻從紐約的十二層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旁邊屋裡睡着個八十多歲的美國老太太,她半夜裡一覺醒來,就瞧見窗前面窄窄的檐子上趴着個日本人,一絲不挂,還一次一次地用手抓窗戶的玻璃。

    老太太吓得大叫大嚷。

    一聽到她叫喊,那赤裸的日本人就掉到十二層樓下面的馬路上去了。

    誰也不知道他幹嘛要一絲不挂地去抓窗玻璃,而且他也沒喝醉。

    反正那個女議員就是這麼講的。

    我覺得,這恐怕就是極度怕死的人自我懲罰的行動。

    我半夜三更在黑暗的黑人居住區趕路,與赤身露體偷偷爬到十二層樓的窄檐上對着老太太的房間,實在是如出一轍的事情。

    然而對我來講,還沒有人睡醒了覺大叫大嚷,讓我掉下去摔死呢。

    那時我純粹偶然地碰到了一條稍微亮堂一點的大路,而且正有一輛出租車朝我開來。

    看到這輛車,我簡直像在海裡漂流時遇到了汽船一樣,馬上揮起了手臂。

    一旦崩潰,就沒法抑制得住了。

    于是三十分鐘以後,我就已經關在妓女的房裡,用英語說我最見不得人的隐私,要她給我施加名符其實的處罰。

    我不知羞恥地哀求她說,做給我看看吧,大個子黑人強xx東方小姑娘是什麼樣子的?她就說,隻要你給我錢,讓我幹什麼都行啊!” “阿星,要是你覺得,既然未能阻止阿鷹做的事,你就要對此負責的話,這就是你的誤解了。

    ”我打斷了星男唉聲歎氣的饒舌。

    “在你對阿鷹喊‘住手吧,别幹了,别幹這事了’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

    你見到了阿鷹他們在做愛,可他們已經歇過一陣兒,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完事時,你還在睡覺哩。

    否則,阿鷹就不會跟我妻子照實講你提到的那些話了。

    把這當成是誘惑的歌曲豈不很合适!” “阿蜜,你不生氣?”星男反問道。

    看起來,他的道德情感完全無法容許我這樣的态度。

     “已經晚了。

    ”我說,“現在我說,住手吧,别幹了,别幹這事了,不也是太晚了嗎!” 星男定定地用凝聚着厭惡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裡仿佛正滲出劇毒。

    然後,這年輕人不再想那通奸的男人,把自己關進孤寂狹隘的自我裡去。

    他抱着肮髒的腦袋,綿軟無力地伏在膝蓋上,哀哀地叫喊起來,那聲音簡直就是昨天傍晚“鄉下”的農婦們悲歎的複制品。

     “啊,我完了,我,怎麼辦啊,我用存款買了雪鐵龍,從前的修配廠也回不去了!啊,我,怎麼辦啊!我完蛋了!”誦經舞蹈的音樂還是不斷傳進倉房裡來。

    我還聽到了幾條狗在慌慌張張地叫,以及各種年齡的人在大聲高叫。

    在星男講話時,這些聲音一直幻聽似地在我的耳邊萦繞;而今,它分明已經向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