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誦經舞的複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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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上時,我已經頭暈眼花,氣喘籲籲,雙膝也沒了知覺。

    朝下跑的時候,我耳朵一直能聽見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顫動發出的聲音。

    即使這徉,我還是像個在長跑比賽中掉了隊的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氣,一面擔心着那狂跳的心髒,一面向橋那邊快步走去。

    望着絡繹不絕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們,我這才注意到這幾年來我沒跑過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見了橋邊色彩斑瀾的人群。

    從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魚般的灰黑色。

    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個坑窪或是一個窟窿。

    然而從超級市場流出來的粗糙衣料卻改變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

    人們正緊張地盯着前方,沉默帶着一種沉重的抵觸情緒,網一樣籠罩着所有的人。

    我像孩子們那樣,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叢上,開始張望斜對面圍繞着塌毀橋墩進行的作業。

     由于正中央的橋墩迫于洪水的壓力倒向了後方,緻使它和橋身的接合處像扭傷了的手指頭,幾個關節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來。

    塌裂的混凝土的關節處雖然都有鋼筋串連,但也都成了能随意晃動的沉重的水泥塊。

    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們大概就會以巨大的沖擊力量相互沖撞發生複雜而危險的旋轉運動。

    然而就在其中一個水泥塊上,一動不動地騎坐着一個孩子。

    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靜得出奇。

    也許他已經給吓沒了魂兒。

    這孩子就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

    他是從臨時便橋木闆的縫隙中滑落下去的,雖然抓住了水泥塊,但他的體重卻使水泥塊晃動起來,所以那驚恐的孩子隻有緊緊貼着它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

     年輕人們設法要去救這陷入絕境的孩子。

    他們從便橋的立腳處繞着出事的橋墩,把兩根合在一起的圓木用粗纜繩吊了下去。

    為了避免圓木碰到中央的橋墩,小夥子們光着腳踏進幾近幹涸的河床拉着綁在中間的第三根纜繩。

    圓木上坐着兩個年輕人,他們正一點一點地向擄獲孩子的水泥塊靠過去。

    他們一邊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動物似的什麼話,一面在圓木上坐着往前蹭。

    前面的小夥子剛剛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後頭的人就用雙臂摟緊他的腰,并用兩腿夾住圓木以保持身體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輕人便拈蟬似的從水泥塊上救下了癱軟的孩子。

    周圍響起了歡呼聲,就在那一瞬間,孩子坐過的水泥塊立刻翻了個個兒,撞到塌散的橋身那鋸齒狀的一角上,發出深重的聲音,響徹山谷傳入四周的森林。

    剛才指揮年輕人趴在水泥石塊正上方的便橋上救孩子的人是鷹四,這時他站起身,為把圓木上的三個人拉上便橋的高度上去,對拉纜繩的青年們發着新的指令。

    水泥塊的撞擊聲激越不歇,使我無法平靜。

    是的,看見親人從最險惡的困境中化險為夷,懸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

    可是假如當時沒能轉危為安呢?這麼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種絕望,一種觸到這個世界粗暴兇殘一面時的更加深重的絕望。

    如果援救失敗,那孩子的身體也和水泥石塊一起撞到鋸齒般的斷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話,那麼,事件責任者鷹四也無疑要被鉛墜般的搖搖晃晃的水泥塊砸着腦袋自取滅亡。

    不,也許會有更加可悲而殘酷的刑罰落到這個虐殺了山谷共同體中幼小成員的外來男人身上。

    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鷹四畢竟成功了,一想到這些,我還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湧的恐懼。

    鷹四幹嘛要挺身而出?我帶着無端的憤怒這麼想着,轉過身,不再理會那一小堆湧向沒救孩子的人們,折回山谷中去了。

    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隊的小夥子們,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順利有效地進行的。

    曾有一次鷹四誇口說,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體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為手指肚上滲出血滴來就昏迷過去。

    現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當時他那緊張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如果鷹四趴在便橋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處摔得血肉模糊,再濺上一臉帶着水泥碎渣和肉塊的血水,那他還打算噴地一下嘔吐出來,從這殘酷的現實中逃跑嗎?身後響起了興奮的笑聲和新的歡呼。

    在這歡聲笑語的威逼之下,我懷着一種與他們的興奮正好相反的情緒,喘着粗氣,快步走着。

     “有人沖走了!” 剛才被最危險的洪水沖跑的實際上是鷹四。

    但通過這件事,鷹四及其足球隊大概會在山谷中赢得一種力量。

    鷹四也肯定會獲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紮進了山谷。

    于是,妻子漸漸看清了他身上萌發的新東西,同時它大概也會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這麼地一成不變。

    我這才給弟弟對妻子說的“嫉妒”這個詞填充上具體的内容。

    要回來之前,我發現人群後面停着輛雪鐵龍。

    撥開激動的人群靠攏上去,我就能與妻子他們彙合。

    可我重又不顧雪鐵龍,把人群置于身後。

    “嫉妒”這個詞帶上新意的電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說,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個下腿奇長的男人騎着輛非常老式的自行車,像練慢跑似地悠然地從我身邊超過去,然後,輕松地單腿支地,回過頭,不以為然地說:“蜜三郎啊,鷹四的領導能力不得了啊!”這是山谷裡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們戒備心很強,經常戴着客觀冷靜的面具狡猾地試探對方的感受。

    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還是村公所的助理,現在他依舊騎着村公所的自行車。

    看膚色像是患上了腎炎之類的疾病,身體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敗了的話,鷹四要受罰的吧?”我說,與助理同樣冷靜的聲調裡含着厭惡。

    他一定明白了我對山谷中成人們談話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無所知。

    “哈!”他發出了這樣的一聲,語義叵測,卻隐含着輕蔑。

     “要是鷹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裡,他就不會主動跑到那麼危險的陷阱邊上去轉悠,做出這麼輕妄的舉動來啦。

    還是這家夥太不了解山谷裡的人哪。

    ” “哪裡,哪裡!”他微笑着說。

    含糊之中帶有謹慎和令人懷疑的成分。

    “山谷裡的人也不都那麼壞。

    ” “那幹嘛橋塌了還那麼擱着不修呢?”我問他。

    他推着自行車和我并肩而行。

     “橋?嗯。

    ”他說完就默不作聲,很久不再言語,然後用自嘲的口吻(這也是山谷中那些難纏的成年人說話時的慣用的口吻)說:“來年春天要和鄰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沒有必要單獨修橋啊。

    ” “合并的話,村公所怎麼辦?”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這麼坦率。

    “就是現在,村公所也幾乎沒有什麼活兒幹了。

    森林工會吧,早就五個村合并了。

    農協又解散了,村公所樓裡可冷清了。

    村長也不願意幹了,從早到晚悶在家裡看電視。

    ” “電視?” “超級市場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線以後,就賣起電視來了。

    賣天線使用權要三萬塊呢!就這麼貴,窪地裡還是有十家買了電視!”助理說。

     盡管村裡很多人都經濟拮據,可還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戶安了電視,這并非是他們屈服于超級市場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們大概要享受消費生活吧,不過,如果相信了年輕住持的悲觀意見,那麼這十戶人家購買電視的費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級市場借的。

     “都說超級市場的天線接收不到NHK的電波,所以誰都不交視聽費。

    ”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