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誦經舞的複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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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所為,為了安撫他們,人們便熱衷于盂蘭盆會。

    在戰争後期斑疹傷寒流行之際,人們曾特地舉行了一個祭祀“亡靈”的盛大的盂蘭盆舞蹈大會。

    盂蘭盆會的隊伍中有些人裝扮得像又白又大的烏賊,他們從森林走出來,去吓唬村裡的孩子們。

    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靈”吧。

    不過那并不是虱子死後變成的亡靈,而是我們祖先中那些生前殘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靈魂,在那一年現身成虱子的“亡靈”,逞兇作惡,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誦經舞的專家,指揮盂蘭盆會隊伍的準備工作。

    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闆,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裡的隔離醫院人滿為患,他便從開春就開始籌劃下一次盂蘭盆會的演出了,而且樂此不疲。

    有時一邊在自家店裡幹活,還一邊同石子路上過往的行人興奮地高聲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從森林走出來的盂蘭盆會的隊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圍成圓圈跳舞,最後上樓在倉房裡落座後又吃又喝。

    因此要說起觀看盂蘭盆會隊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謂享有特權。

    于是,我所看到過的盂蘭盆會的隊伍裡,我記得的最驚人的變化就是:戰争時期的一個夏天,突然出現了穿着士兵服裝的“亡靈”(那是從山谷出征後戰死者的“亡靈”),而且穿士兵服裝的“亡靈”一年年增多。

    有一青年身為國家征用的勞工,在廣島幹活時被炸死,他的“亡靈”像通體烏黑的軟木炭塊,從森林中走出來。

    S兄死後第二年夏天的盂蘭盆會時,草席店老闆來向我借飛行預科練習生的制服,我便瞞着母親隻把冬裝外衣借給了他們。

    第二天順着石子路從森林走出來的一列隊伍中就有一個“亡靈”穿着那件軍衣,熱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鐵龍裡可沒說過這件事,這對阿鷹不太公平吧。

    ” “什麼呀!我不是故意不提的。

    我知道實際上S兄不是山谷裡年輕人的頭兒,而且我親眼看見S兄被打死倒下,這印象非常強烈。

    要我把大家視為英雄的壯美‘亡靈’同S兄的死連結起來,我做不到。

    ” “這就是說,你同阿鷹所說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離得太遠了。

    ” “如果我真是個同山谷隔絕了的人,那麼即使‘亡靈’要來興風作浪,也不會對我怎麼樣的,可慶幸的是!”妻子若無其事的話語中隐含着攻擊的苗頭,我把它撚碎了。

    “你實際看一下誦經舞就知道了,穿着飛行預科練習生制服的‘亡靈’,即使真的在圓圈舞中做着誇張的動作,但是在從森林出來的那列隊伍中,他也不過是跟在隊伍屁股後面的下等‘亡靈’。

    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裝的萬延元年農民起義領導者的‘亡靈’,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靈’。

    他們衣着華麗,觀衆和其他扮演‘亡靈’的人都對他肅然起敬。

    ” “誦經舞是萬延元年農民起義以後才形成的風俗嗎?”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以前就有誦經舞,而且‘亡靈’也是自從有人住在山谷以來就一直沒有滅絕過吧。

    農民起義之後的幾年或是幾十年裡,曾祖父的弟弟的‘亡靈’也肯定和S兄的‘亡靈’一樣,不過是跟在隊伍屁股後面受嚴格訓練的初級的‘亡靈’。

    折口信夫把這種新‘亡靈’稱為‘佛門新弟子’,通過誦經舞這種形式進行的對新弟子的訓練則被定為‘入門特訓’。

    跳誦經舞需要扮上妝,猛烈地轉動,可以說是相當重的體力勞動,所以,即使姑且不說‘亡靈’自身的訓練,村裡那些扮演他們的年輕人,也無疑先要受足嚴格訓練。

    特别是當窪地住民的生活中發生變故的時候,就有人使誦經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 “真想看看誦經舞啊!”妻子說道,臉上露出了真摯的向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鷹他們的足球訓練嗎?如果阿鷹真的是把根紮在山谷共同的信念中搞活動的話,那也算是新型的誦經舞了。

    即使他們身上沒有‘亡靈’附體,但是因為他們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鍛煉,也接受了‘入門特訓’,所以,起碼能起到誦經舞二分之一的作用吧。

    至少,通過足球訓練受到嚴格錘煉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誦經舞的時候就不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吧。

    我希望阿鷹的足球訓練跟曾祖父在森林裡開辟練兵場訓練青年隊伍有所不同,它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有益于和平。

    ” 鷹四的訓練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确發揮着它的這種作用。

    這是除夕前一天我親眼所見的。

    那天過了晌午,一陣暖風吹過倉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戶,溫水一樣浸着我,消融了我頭上、肩上和側腹上凍結的冰塊,漸漸地我與辭典、企鵝版叢書、鉛筆融為一體,除了正在繼續翻譯的我,其他的我都輕煙一般散得無影無蹤了。

    如果工作能經常這樣進行,我大概既無勞作之苦,又無大業可成,就這樣直到壽終正寝。

    我一邊這樣迷迷糊糊地瞎想,一邊繼續我的工作。

    這時一聲大叫穿透了我和暖松弛的耳鼓。

     “有人給沖走了!” 就像釣起沒了氣的鮟鱇魚,我的意識像鐵鈎一般一下子把我軟癱癱、濕乎乎的身體鈎了起來,緊接着我踏着樓梯狂奔下去,居然沒有摔倒。

    獨眼的我剛跑下樓,一種後怕便緊張着襲上心頭,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樓梯下。

    同時,我也在想,嚴冬時節,海流幾近幹涸,不可能沖走人的,可是這回,阿仁的孩子們的喊叫聲,的确真真切切地帶着連續的回聲從近旁傳進了我的耳鼓。

    ——“有人沖走了!” 我來到前院,眼見着阿仁的孩子們像追趕野獸的獵狗一樣大叫着從石子路上跑下來,轉眼又消失遠去。

    孩子們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躍奔跑着,靈巧地保持着身體的平衡,這情景撼動着我心底關于奔跑和洪水沖人的記憶。

    從夏末到秋季的汛期裡,特别是戰争時期森林被亂砍亂伐以後,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漲的河水沖走。

    最先發現的人就高聲喊:“有人沖走了!”聽到的人也會一邊發出同樣的呼喊,一邊成群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

    然而他們沒有辦法救助被沖走的落難者。

    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勞地企望着追趕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過石闆路的小道、大道,跑過大橋小橋,在補修的道路上彙合後還是一個勁地往下跑。

    伴着大叫的奔跑雖然能夠堅持,但是即使是體力最好的人,也還是無法嘗試一下具體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終精疲力竭地倒下。

    第二天水量減退後,河邊便有穿着消防隊員外套的人們,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緒,心不在焉、郁郁不振地把竹竿插進堆積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裡,開始艱難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屍體絕不收兵的陣勢。

     我已經确信是自己聽錯了喊聲,我蝸居在這倉房的二樓,從事着也許與山谷居民的生活毫無關系的工作,肉體變得癱軟松弛,但不管怎樣,那喊叫聲還是引起了我的反射運動,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這山谷集體中的一員,這本身就令我興奮。

    我想盡可能地體味這種興奮,可忽然間分明又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喊聲:“有人沖走了!”于是我決定信以為真,并采取行動,反正我有足夠的時間。

     我也曾經是山谷裡的孩子。

    于是我學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們那麼大時的樣子,腳心緊貼船底型的斜坡。

    不停地掄動胳膊肘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

    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