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超級市場的天皇

關燈
小組的一般态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礎上的。

    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夠客觀地回顧村裡的日常生活以後,而且是在我也過了S兄死時的年齡的現在,才能有所理解的。

    以前山谷的孩子們跟大人們相反,喜歡把那些故作粗魯的年輕人當作偶像來崇拜,但是現在的孩子們對青年小組的态度則和大人們同樣冷淡。

    火堆滅了以後,在冰凍的地面上留下一塊泥濘的黑色潰瘍。

    孩子們毫無意義地要把它踩實。

     妻子回來了,告訴阿仁的兒子們說:“你們可以進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們卻無動于衷,繼續踩着那堆火留下的痕迹。

    他們對所有食物都持有過分的反感,嗤之以鼻。

    阿仁總覺得食物上像是長了讓人吃苦頭的刺一樣,咀咒自己強大的食欲,她的兒子們大概也受了影響,對食物感到厭惡,所以才這樣消瘦也說不定。

     “阿仁挺高興的,阿蜜!”妻子說。

     “阿仁沒生氣?” “一開始,阿仁看到那東西就說你在愚弄她,但後來她知道了是我買的。

    阿仁真是用的‘愚弄’這個詞。

    ” “哈,那是啊!‘愚弄’這個詞,至少在我小的時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語哩。

    我們一開玩笑,我媽立刻就會大發脾氣:‘怎麼愚弄媽媽呢?’對了,那新産品阿仁能用得上嗎?” “我想能。

    隻不過阿仁得注意别摔倒受傷。

    剛才試了那麼一下,看情形還挺好的!”妻子報告完了,孩子們還固執地伸着耳朵站在那裡不動,可妻子卻不肯在他們面前講些細節,突然說:“阿仁問孩子的事了,我都說了。

    ” “沒法子啊!既然給她拿去那麼個東西,那麼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給她挽回點面子也是理所當然的。

    ” “可是,要聽了阿仁是怎麼說的,大概你就不會這麼泰然了。

    當然了,我并不相信阿仁的看法。

    ”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種心理障礙似的說:“她說孩子的反常現象會不會從阿蜜那兒遺傳下來的。

    ” 灼熱的憤怒使我顫抖起來。

    那一瞬間,它竟能趕跑我頭腦中超級市場天皇帶來的不祥的陰影。

    我像是受到來曆不明的敵人的攻擊,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紅耳赤,同時又盡力調整自我防禦的姿态。

     “她懷疑的根據其實不值一提!就是,說你還沒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抽筋兒抽得很厲害。

    ”見我滿臉通紅,妻子也紅了臉急切地解釋道。

     “那是看彙報演出會,看着看着就抽筋兒了,還昏過去了。

    ”我在一開始的打擊的餘震中安不下心來,卻還在用舌頭體味着已傳遍全身的無法消除的餘怒。

     阿仁的兒子們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

    大概在這既大膽勇敢又含輕蔑之意的幼稚的笑聲中,他們對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貸關系就此化為白紙一張了吧。

    我瞪着他們,可他們仍舊肆無忌憚地笑着、雀躍着,并肩回到他們那肥胖的母親和年糕那裡去了。

    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爐邊。

    我害怕今晚仍會醉酒的妻子内心深處産生的疑惑将不斷膨脹。

    為了事先除掉這疑惑的種子,我覺得必須和她說說看彙報演出會那會兒突然襲擊了我的惡魔的真面目。

    但是我這些往事的回憶又不能帶有沖擊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

    我加了萬分的小心告訴她: 在戰後恢複舉辦彙報演出會之前,那次彙演是山谷小學的最後一次,經常成為大家的話題,所以那應該是在戰争開始第一年的秋天舉行的。

    當時,我爸爸在中國的東北,别說是我們這些孩子,就連當時還在世的祖母和媽媽都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

    為此,他還賣了地,籌措了一筆資金漂洋過海去了中國,而且每年都有一大半時間在中國度過。

    大哥和S兄分别上了東京的大學和城裡的中學,所以家裡就剩下祖母、媽媽,不算阿仁就是我和弟弟還有剛出生的妹妹我們這些孩子了。

    收到給父親的彙演請柬後,阿仁就帶着我們三個孩子去了。

    阿仁背着妹妹坐在小學裡最大的教室的第一排中間,我和弟弟在她兩邊。

    坐在小學生的木椅子上,腿耷拉到半空中,這情景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我自己有第三隻眼睛能從教室的天花闆俯瞰到一樣。

     在我們前面一米處,用兩個講台拼在一起做了個舞台,高小的學生們就在那上面演劇。

    開始是頭上包着毛巾的學生們(從山谷高小學生的數字來推測,也隻不過是十四五個人而已,但在還是孩子的我來看就覺得是個小規模的群體了)在田裡勞作。

    就是說他們在演以前的農民。

    他們扔了鍬,把斧頭、鐮刀之類的東西當武器開始了格鬥訓練。

    領袖出現了,他是山裡的一個年輕人,是一個在孩子們看來也覺得相當漂亮的男子。

    在他的指導下,武裝了的農民們練習着取藩閥實力派的首級的戰鬥。

    把一個黑包當作首級,分成兩群的農民們訓練互相争奪“假首級”。

    在第二幕中,一個裝束體面的男子出現了,他對農民們訓誡道:“不可以斬下實力派的頭!但群情激憤的農民們不聽這一套。

    于是那個男子對農民們說:那麼我來取實力派的頭!黑暗中一個蒙面的男子從埋伏着的農民面前走過,這時那個裝束體面的男子猛然向他斬了下去。

    那個演蒙面男子的是一個學生,從頭到腳用黑布蒙住,又在上面綁了一個星球,所以他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高出一截,也顯得很恐怖。

    被斬的男子的“真首級”伴着蠢鈍沉重的聲音滾落到舞台上,那個斬了人的男子便向藏在一邊的農民們怒吼道:——那是我弟弟的頭!農民們揭開蒙面布确認那是死去的年輕的領袖的首級,羞愧地嚎哭起來…… 關于劇情,阿仁事先已經告訴過我們,而且這出劇在排練時也已看過多次,所以其中的機關早已熟知了。

    盡管如此,也不知是在竹籠裡裝了石頭做成的“真首級”落地的那一瞬間,還是在因為“——那是我弟弟的頭!”這句怒吼聲而受了驚吓的那一瞬間,又或者就我記憶中的真實情況而言,其實是這二者合成的最危險的一瞬間,我還是恐慌得哭喊着滑落到地上,抽起筋來,昏了過去。

    當我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擡回了家。

    我聽到枕邊的祖母對媽媽說:“連曾孫也受血脈影響,真是可怕啊!”由于恐懼心理還在作祟,所以我仍舊閉着眼睛、硬挺着身體,裝作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樣子。

     “我第一次出版翻譯作品的時候收到過一封信,是山谷小學一個退休教師寫來的,你還記得吧?彙演那會兒,他是學校的首席教員。

    他是搞數學的,可他正在研究鄉土史,那出戲的劇本就是他寫的。

    但是他信上說:那年冬天戰争開始了,第二年又變成了國民學校制度,那個彙演的劇本出了問題,他被降格成了一般教員。

    于是我又在回信裡問他:我的曾祖父真的殺了他的弟弟嗎?他回信告訴我說,那種傳說似乎有誤,有一種意見認為,正确的史實是我的曾祖父讓他那農民暴動領袖的弟弟逃去高知了,他還說他也贊成這種意見。

    當時我也曾就我父親去世的詳細情況問過他,但最後他回信說:“關于這件事,我的母親應該是知道些什麼的,但她不僅不希望了解這件事的意義所在,而且還竭力地要忘掉它,因此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打聽就這件事的确切情況了。

    ” “阿鷹不是想見見那個退休教員嗎?”妻子說。

     “阿鷹的确對我們家每個死去的人的各種秘密和真相都很關心,這是真的,不過,那個鄉土史學家是否能滿足阿鷹的英雄主義倒是值得懷疑。

    ”我用這句話做了結束。

     太平洋戰争剛一開始,我的爸爸就跟我們聯絡說他要放棄在中國的工作馬上回國,但此後就去向不明了。

    三個月後,他成了一具屍體,被下關警署交還給了媽媽。

    有人說他是在聯絡船上心髒病發作而死,有人說是臨近入港時投海自殺的,還有人說是在被警察局調查時死的,爸爸的死引來無數傳言,讓人疑惑不解。

    但是,去領遺體的媽媽回村後對他的死絕口不提。

    戰後,S兄也曾就爸爸死亡的詳細情況追問過媽媽,但卻遭到斷然的拒絕,他因此焦躁不安,甚至直接以此為動機企圖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