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者引導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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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互相牽拉着,自然、圓滑。

    他還想,鷹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冊子送給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給他的。

    鷹四也觸動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時候回過頭來才注意到,意識這架相機像是無意識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疊的最外層,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東西?我現在就想起來了,我要找一個記憶畫面的明暗色調比較模糊的角落,從背後接近阿鷹時,他就是一邊盯着那張照片一邊喝檸檬汁的。

    ”友人說。

    “阿鷹當時真像是為麻煩透頂的事發愁來着。

    但那不像是阿鷹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說出來的那個抗菌素處方箋的事兒,他像是正為更嚴重的事苦思冥想呢。

    你覺得阿鷹是那種為了點兒性病就想不開的人麼?他說‘說出真相吧’的時候,我受到一種特别的刺激,我想,阿鷹的所謂實情肯定和我實際聽到的東西不是一回事。

    到底是什麼呢?” 對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條狗坐在坑底的我來說,我知道友人腦子裡有[[某種東西]]在日漸膨脹,并最終導緻了他扮相怪異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麼,我也同樣搞不清至少友人隻是能夠感覺到其存在的弟弟腦子裡的[[某種東西]]是什麼。

    死亡,切斷了理解關系的經線。

    而對于生者來說,卻有着絕對不可言傳的東西。

    而且,也許正是因為有了對生者無法言傳的[[某種東西]],死者才選擇了死吧。

    這種疑惑越發深重。

    雖然有時候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會引導生者去往災難之處,但到那時,當事者明了的,隻是一種被引導而緻的實感。

    如果我的友人不是塗紅了頭、肛門裡插上黃瓜、一絲不挂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電話裡留下一聲尖叫之後再死去的話,也許就會有點線索。

    但是,如果把塗紅頭、赤身裸體、肛門裡插上黃瓜缢死這種行為當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種形式,那麼對于生者來說,光有喊聲是不夠的。

    我無法将這過于模糊的線索發展下去。

    而位于理解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隻有我了。

    我和友人自大學一年級以來,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學們曾經評論我們說我們像一對雙胞胎。

     現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鷹四比起來,我也更像友人。

    弟弟沒有一點像我。

    我甚至覺得比起存在于流浪美國的弟弟腦子裡的[[某種東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腦子裡曾經實際存在的[[某種東西]]是我更容易觸到的。

    1945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奔赴戰場的兩個哥哥,隻有二哥一人生還了,他剛出我們村的山谷,就在像長着瘤子一樣的朝鮮人部落裡被打死了。

    那天黃昏生病的母親跟妹妹評論起我和弟弟——從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們家剩下來的全體男人了——,她說: “他倆還是孩子,容貌上雖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征,但是過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長越醜,鷹四倒可能好看起來、招人喜歡、生活得順利。

    你現在就要跟鷹四親近些,長大以後也要和他齊心協力呀!” 母親死後,妹妹和弟弟兩人被伯父家收養。

    她這麼做是遵從了母親的忠告,可她卻還沒長到大人的年齡就自殺了。

    妹妹雖然不是像我兒子一樣症狀惡劣的白癡,但她卻是一個弱智姑娘,她正像母親說的那樣,不依靠誰就活不下去,除了對音樂、确切地說是對聲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對一切都很遲鈍、木然。

     狗在叫了。

    外界漸漸複蘇,從兩個側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

    我右手團成鏟形,撓着對面的土牆,被關東垆坶質土壤層的土壤壓埋着的瓦屑已經讓我撓下了五、六塊,落在膝上,那狗為躲閃它們越發貼近我的胸口。

    我的右手還在忙亂地撓着,一下、兩下。

    有人在坑穴頂上往裡窺探。

    我左手緊抱住狗,向坑頂仰望。

    狗的恐懼傳染給我,我也本能地恐懼起來。

    晨光青白渾濁,仿佛患了白内障的眼球一般。

    黎明時高遠、微白的天空現在變得陰暗、低垂下來。

    如果我的雙眼都有視力,晨光也許會更加豐富地充實風景(關于光學的這種錯誤成見時時纏着我),但在我隻剩下的一隻單眼裡,隻有粗陋和殘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裡。

    這個早晨,我身體肮髒地坐在這城市裡低于任何一個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摳着牆面。

    來自外部的凜冽的陰寒之氣、源自内心的灼人的羞恥之心,對我大加申斥。

    比天空還要黝黑的粗短墩實的人影再度出現,蓋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來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來的黑蟹。

    狗開始狂亂,我則恐懼而羞愧。

    數不清的玻璃實體的碰撞聲霰粒般吹進坑底。

    我拼命瞪眼凝視,試圖識别這天神般的向下窺視的巨人的臉,卻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淺笑。

     “那狗叫什麼名字?”巨人說。

     這是一個與我所戒備的各種詞語毫不相幹的問題,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陸地,精疲力竭、疲軟無力地放下心來。

    以這個人為媒介,關于我的傳聞很快就會在附近散開,可那終歸是日常性的傳聞。

    它不是瞬間之前我懼怕而且引以為恥的那種絕對的醜聞,也不是那種如果卷進去就會因恐怖和恥辱而緻使全身毛孔裡長出可惡的硬毛的醜聞,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撥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種醜聞。

    那是一種現實的傳聞,如同在和老女傭發生關系時被人發現一般。

    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覺察到,它的保護者擺脫了有些奇怪的[[某種東西]]的危機,便馴服如兔、默不做聲了。

     “你是喝醉了掉進去的吧?”那個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動更加徹底地埋進日常性裡。

    “今兒早上霧太大了。

    ” 我沖那男子謹慎地點點頭(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臉便可謂昏暗的晨光,應該浮起),抱着狗站起身來。

    從大腿内側眼淚般滴落了幾滴污水,弄髒了一直幹爽的膝蓋附近的皮膚。

    那男子不由得打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從他腳踝處的視點仰視他的全身。

    他是個送奶的,很年輕,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運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氣筒裡各插了一個奶瓶。

    年輕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聲就在他身邊響起。

    他的呼吸也太重了。

    他有着一張比目魚般扁平的驗,幾乎沒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類人猿,沒有眼白。

    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吸着。

    他呼出的氣息飄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胡子。

    我不去看他臉上湧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視線移到他那圓腦瓜後面黃了葉子的山茱萸樹上。

    從高出地面5厘米處仰視,才發現山茱萸的葉背映着光線,紅晃晃的。

    那色彩是燒着了一般的鮮紅,咄咄逼人且令人懷念,很像每次浴佛會時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裡見到的地獄圖(那是曾祖父在萬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後捐贈的)的火焰的顔色。

    我從山茱萸樹上得到一個意思并不十分明确的暗示,在心裡說,好罷。

    然後,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攙雜着綠草,也夾雜着枯草。

    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輕輕地逃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

    至少有三種鳥鳴和汽車的輪胎聲湧将過來。

    一不留神,腳又踩空了梯子,雙腿在寒風中抖得太厲害了。

    當我裹着髒兮兮的藍條紋睡衣、全身顫抖着出現在地面上時,送奶人又打了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

    我感到一種想吓吓他的誘感。

    我當然沒這麼做。

    進了廚房,我随手把房門關在了背後。

     “發現你在坑裡的時候,我以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見我無視他的存在就進了屋子,仿佛是感到無緣無故受了騙,委屈地對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門前窺視了一會兒,看看她是不是還在睡。

    然後我脫掉睡衣,擦洗身體。

    倒也想過燒點熱水,洗去污垢,卻終歸沒有動手。

    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無心要保持身體的清潔。

    身體的顫抖越發劇烈。

    毛巾都染黑了。

    開了燈一看,才發現是抓撓過土牆的手指指甲剝落出的血。

    我用毛巾纏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間,卻不是為了找消毒藥品。

    身體始終在抖,很快就發起燒來。

    負傷的手指像針紮一樣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種經常在黎明時分感覺到的痛感更加劇烈。

    我發現,自己那無意識的手扒出土裡的磚瓦塊,又抓撓土牆,原來是要把我自己活埋。

    顫抖和鈍痛已讓我難以忍受。

    這些天黎明時分醒來以後,就能感到那種身體四分五裂般的鈍痛,現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這其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