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遠光

關燈
又在店裡四下張望。

    大概是店主不在膽子大了起來,還伸手去拿店入口陳列的石質印章。

    店裡能聽到老太婆可愛的笑聲和男人低聲的話語。

     “再婚什麼的,到底怎麼樣呢,老師?” 朝代用指尖敲着印章,口吻已經完全确信店主是再婚了。

    我能理解她将之與自己家的情況重合的心情。

    至今我還記得父親剛去世的那段時間,隻要看到周日的街上母親領着孩子走在一起,我就會覺得這家會不會是沒有父親。

     “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一定是非常喜歡她吧?” “一定是這樣的吧。

    ” 朝代将印章放回原處,又看向另外一個。

     “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又怎麼樣呢?” 朝代用沒有上墨的印章啪啪地蓋在自己手掌上,暖昧地問道。

    在我确認她的意思前她繼續問道:“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那樣是?” “叫走工作中的爸爸。

    我要是也能變成那樣就好了。

    就算惹他生氣也好。

    ” 這時我感覺到身後的氣息,回頭看去,店主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目光呆滞地看着毫不知情的朝代。

    我想去叫住她,可店主快速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肩。

    我下意識地止住了聲。

    店主的眼神告訴我什麼都不要說。

     “可能是因為爸爸慈祥吧。

    爸爸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的話,女兒也能安心呢。

    再說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是親生的。

    我的新爸爸也——” 回過頭來,朝代終于發覺到了,看到店主,她閉上嘴,表情僵硬。

     “不好意思,說了這些……” 我急忙道歉,店主靜靜地說了句“沒事”,将手裡的小紙袋遞給我,裡面是朝代的新姓名章。

     “讓您久等了,抱歉。

    ” 想起來了什麼一樣,店主的眼看向自己的手。

     我行了一禮離開櫃台,帶着朝代将要走出店門的時候,後面傳來一聲多謝光顧。

    回頭招呼的時候,我發現店主看着朝代。

    那時他的眼神是我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

    雖然略帶悲傷,但又浮現出用喜怒哀樂無法言盡的意味,眼角似乎濡濕了一些。

     “也謝謝你了。

    ” 之後他微微閉上了雙眼。

     出了店門,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去,隻能看到在黑暗中突現出來的四角光亮,店主所在的櫃台已經看不見了。

     06 “剛才他為什麼向我說謝謝呢?” 天上已經可以看到星星。

     “因為我是客人嗎?” “唉,老師也不知道。

    ” 周圍一片寂靜,我們的腳步聲在民宅的牆壁上反彈着。

     走向公寓的路上,朝代說: “要是媽媽有了新的小孩,我希望是弟弟。

    ” “小弟弟很可愛哦。

    ” 朝代沒有看我,我也看着前方回答她。

     “如果有了小弟弟,像《紅蜻蜒》裡那樣背着他,一定會成為美好的回憶的。

    ” 我的腦中浮現出印章店的“父女”。

     我試着想象像昨晚的兩人那樣,朝代背着小小的男孩。

    他們也可能會兩個人看向同一個枝葉。

    朝代也會點頭和着背後傳來的歌聲。

    我和弟弟隻差三歲,除了玩過家家遊戲,嚴格來說一次都沒有背過弟弟,不禁有點羨慕朝代。

     “背着啊……” 說完,朝代突然皺起了眉。

     “為什麼是《紅蜻蜒》?” 不解地看着我的她,眼裡映着路燈的光。

     “不為什麼。

    ” 她短短笑了一下,沒再問什麼。

     并排走在路上,身旁朝代的腳步聲突然發生了變化。

    我覺得奇怪,看向她的側臉。

    她看着自己的腳尖,眼光略顯寂寞。

     “不過我不是真正的姐姐呢。

    ” 我笑了出來。

     “你在想這些?” 朝代不太高興地看向我,可這回卻是我的擅長領域。

    不是吹牛,我對童謠可是十分了解。

     “那首歌裡也是一樣的哦,裡面的‘姐姐’也不是真正的姐姐。

    ” “是嗎?” “寫詞的人是被保姆帶大的,所以‘姐姐’說的是保姆。

    ” 朝代擡頭看星星。

     “那我也可以……” 那側臉似乎并不是在看哪一顆星星,而是想要将滿天星星都收進眼底一般。

     我也像朝代一樣擡頭看天。

     “像那首歌裡,如果十五歲出嫁的話,那就要快點有小弟弟才行。

    ” “為什麼?” “離十五歲就剩五年了呀。

    ” 出嫁了的話,就會變得很忙,沒有時間回家,這樣一來,背着可愛的弟弟的機會就少了。

    不過現在沒人十五歲就結婚,其實不止五年。

     大概是覺得我的說法哪裡不對勁,朝代沒有回話,我看向她,她似乎在面對什麼難題一樣看着銀河。

     “啊!”她突然叫道,“那首歌裡,不是自己十五歲時‘姐姐’出嫁了嗎?” 這次輪到我吃驚了。

    看來朝代完全誤解了歌詞的意思。

    我不禁笑了起來,想要糾正她時,腦海中浮現出了《紅蜻蜒》的歌詞—— 年方十五,姐姐遠嫁他方, 故鄉的依靠,也已渺茫。

     我和朝代一樣歪着頭。

     “……是哪個呢?” “是哪個呢?” “從來沒想過。

    ” “不知道呢。

    ” 說完,朝代又擡頭看天。

     “總覺得都是不明白的事呢。

    ” 真的,都是不明白的事。

     接着我們兩人默默地走着。

    在快要到達朝代公寓前,她低聲地問道: “老師,您見過景色發光嗎?” 我一時沒明白,用目光向她詢問。

    頭腦中浮現的是近期經常看見的那一奇妙意象。

    我看向天花闆,天花闆,牆壁、窗戶都在發光。

    耳後有金屬相碰的聲音,感覺身旁有什麼東西的氣息—— “我今天就有那種感覺。

    景色發光。

    在學校老師和我說話了吧。

    不是昨天小貓的事,而是音樂課的事、午餐的事之類的。

    那之後老師也陪着我一起找小貓了吧,和老師一起拿着貓糧走在路上,總覺得景色一點一點亮起來。

    ” 似乎說明得不太準确,朝代閉上嘴皺起眉。

     “我平時總是不說話,但是和老師找貓的時候卻開始說話,自己都吓了一跳。

    ” 還在皺眉。

     “找着找着天就黑了,其實景色是越來越暗了,但我卻覺得反而越來越亮了。

    ” 接着朝代沉默了一會兒。

    這一次的沉默不是來自無法準确說明的急躁,而是有想說的話,正在心中确認。

    我等着她開口。

     “所以我不想回家。

    回到家光就消失了,我會很悲傷。

    ” 詞彙不夠豐富的朝代的話卻直接傳遞到了我的心中。

     因為我想起自己也曾同樣見過周圍的景色發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發光。

    并且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看丢了那光。

     現在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頭腦深處看到的光——那白光不就是充滿未知的世界嗎?就算沒有從窗戶中射進來的太陽光,沒有天花闆上懸挂的日光燈,世界也曾經很明亮。

    充滿未知,所以發光。

    我試着想象。

    那是一個早上。

    沒什麼特别,平凡的一個早上。

    我在被窩中睜開眼。

    耳朵後,枕頭的下面,能聽到在樓下父母準備開店的聲音。

    他們馬上就會來叫醒我們。

    “我們”是指我和我身邊亂動的幼小的弟弟。

    我躺着望向天花闆,感覺着身體中的喜悅,開始思考。

    今天會發生什麼呢?怎樣度過呢?做什麼呢? 那白光什麼時候消失的呢? 不,可能根本就沒有消失。

    世界毫無變化。

    變了的是我本身。

    無論何時,發生改變的都是人。

    人類也沒有資格去嘲笑在引擎蓋上産卵的紅蜻蜒。

    看着隻存在于回憶中的光,隻在其中彷徨,忘記了現實中還有更亮的東西。

     已經晚了嗎?還是說世界還會像那樣對我發光? “現在回家可以嗎?” 我問朝代。

     “可以。

    ” 她馬上回答,然後略顯不安但仿佛看到了目的地的光一般,擡起小小的下巴看向夜的深處。

     “老爺爺明天會在嗎?” “時岡老人?” “嗯。

    我還是想好好道歉。

    ” “那太好了,老師也陪你去。

    ” “老師,您覺得我說其實石頭沒打中,好嗎?” “我覺得很好。

    薮下同學呢?” 考慮了一會兒,朝代說: “我覺得也好。

    ” 夜裡秋風吹過,我們互相按住被風吹起的頭發。

     突然風中飛過白色花瓣一樣的東西。

     “老師,蝴蝶!” 朝代擡高聲音,三步并作兩步跑去。

    白色的蝴蝶像逃跑又像嬉戲一樣在黑暗中舞動着翅膀,一點點向高處飛去。

    追着它的身影,終于在路燈的光中看丢了它。

     我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伫立着。

    朝代也在我的前面停下腳步,默默擡頭看着。

     那隻蝴蝶看到了什麼樣的景色呢?是充滿光的景色?還是充滿黑暗和悲哀的景色? 我也想像那隻蝴蝶那樣,從高處鳥瞰既有光亮又有陰影的這個活動的世界。

    鳥瞰這個所有一切都在流動、互相聯系、總是更新的世界。

    會是什麼樣的景色呢?哭泣的人,大笑的人,咬着嘴唇的人,大聲叫的人——握着誰的手,抱着重要的東西,看着天,直視地面。

     不知為何,眼淚突然湧了上來。

    不能哭。

    沒有哭的理由。

    我急忙想要閉上眼的時候—— 視野中路燈的光擴散開來。

     雪白地,耀眼地。

     我懷念那光,甚至忘了閉上眼。

     泛濫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