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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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醫又一口氣喝幹第八杯燒酒,把雞從他的自行車上攆走。

    雞四散飛起,在空中咯咯直叫。

    坐墊上躺着一攤新鮮的雞屎。

    我很高興,因為在擦抹的時候雞屎弄髒了整張坐墊。

    車輪滾向巷口,獸醫從車的一側把自己甩上去,駝着背騎走了。

    他的屁股從坐墊兩側垂下來,像祖母的生面團,在烤面包的時候,面團膨脹得擠出邊沿。

    自行車在他的重量下呻吟。

    叔叔從後院拿來一把大鐵錘。

     母親給他系上圍裙。

    他的屁股那兒纏繞着一大塊針腳。

    然後她給他把襯衣袖子挽到手肘,還不想停止卷動。

    母親似乎很纏人,因為她一邊大笑。

     母親也給父親卷上袖子,這回她做得很快,也不纏人。

    母親也卷起自己的袖子,卷得很快,臉上毫無表情。

     祖父甩開臂膀,自己卷起襯衫袖子。

     我害怕。

    他們所有人的手臂上都長毛。

    我把自己襯衫的袖子拉下來,蓋過手,從裡面用手指牢牢抓緊,像用繩捆牢的袋子。

    我不得不捆牢袖子站在那一陣,以避免動手,避免去抓掐、勒脖子。

     橫梁邊上的燕子探頭看過來,整個白肚皮都露在巢外。

    它叫都不叫一聲。

    叔叔舉起沉重的錘子,我跑進院子,站到李樹下,雙手捂住耳朵。

    空氣炎熱空曠。

    燕子沒有一起出來,它不得不在一場死刑上空孵蛋。

     一村子的陌生狗都在院子裡。

    它們舔舐糞堆枯草上的血迹,把蹄子和皮毛碎片拖過打谷場。

    叔叔從狗嘴裡扯下它們。

    可不能讓狗把這些帶到大街上去。

     留在糞肥上的是兩隻眼睛。

    貓用尖牙刺入其中一隻。

    它發出咔啦啦的破裂聲,淡藍色的漿水迸濺在貓的臉上。

    貓顫抖着身子,叉開僵硬的四肢走開了。

     叔叔鋸碎一根骨頭,骨頭有他的胳膊那麼粗。

     父親把帶有紅色斑點的皮毛釘在谷倉牆壁上晾幹。

    中午的日頭會照到那裡。

    幾個星期後,我的床前多了塊小牛皮。

     每天晚上我都把這塊床前地毯拖出去,因為夜裡我會在脖子上感覺到它所有的毛發。

    我夢見,我必須用刀叉吃掉那塊皮,我吃下去,吐出來,還得繼續吃,再吐出更多的毛。

    叔叔說,你必須把所有的東西都吃掉,不然就得死。

    我躺在那裡死掉的時候,夢醒了。

     第二天夜裡,父親強迫我騎在小牛背上。

    他驅趕我們走過一片草地。

    花朵開得又高又密。

    我們在草地正中,我身下小牛的脊柱斷裂了。

    我想要下來。

    然而父親在喊叫,繼續驅趕我穿過周圍所有的草地,草地廣闊得沒有盡頭。

    父親驅趕我們渡過河流,父親狂叫,我們跟着回聲穿過樹林。

     小牛跑得氣喘籲籲,巨大的恐懼讓它一頭撞上一棵樹。

    它的鼻孔裡流出鮮血。

    我的腳趾、漂亮的涼鞋和衣裙上染上了血。

    小牛倒下的時候,我身下的土地滿是鮮血。

     母親啪的一聲打開燈,說早上好,把紅色斑點的小牛皮地毯鋪到我床前。

    起床的時候房間在旋轉,大片炎熱的陽光照在我臉上,我邁出一大步跨過小牛皮地毯。

    中午母親從牛棚裡拎出擠奶桶,拎進廚房。

    牛奶上浮着泡沫。

    我在桶裡尋找玫瑰紅色的牛奶。

    必然有血混在裡面。

    擠奶桶是溫熱的。

    我用雙手環抱着它,長久地倚靠在上面。

     母牛對着空空的枯草堆哞哞叫了一整天。

    它碰都不碰飼料。

    它一整天都隻飲水,隻啜飲冷水,喝水時把腦袋深深埋進桶裡,直沒到耳尖。

     每天中午母親都把溫暖的、帶着母牛體溫的牛奶拎進廚房。

    我問她,要是别人把我從她身邊奪走,要殺我,她是否也會悲傷。

    我倒在櫃門上,我的額頭上鼓起個藍色的腫塊,我的上唇腫脹,手臂上多了塊紫色的斑。

    一切都來自那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