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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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維克多-亨利離開馬尼拉那一天,日本駐羅馬大使館為日本和美國的新聞記者意外地舉行了一次招待會。

    目的似乎是故意表示親熱,以抵消關于戰争的議論。

    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約娜塔麗一同去。

    她從來沒有在晚上離開過她的嬰兒,再說沒有一件合适的衣服,又加上她不大喜歡那個男人,但是她終于接受了邀請,匆忙地請了一個女裁縫來,把她的最寬大的衣服放大了。

    離開旅館的時候,她給一個慈愛的女仆寫了長長的一列指示,怎樣替嬰兒洗澡,怎樣喂孩子,使得那個女仆笑了。

    關于要在太平洋打仗的謠言耗損了娜塔麗的神經,因此她也希望在招待會上聽到一些具體的消息。

     她帶回來一個奇怪的故事。

    在美國客人中間,有一個叫做赫布-羅斯的電影發行人,他在羅馬保留了一個辦事處。

    赫布在會上說日語,使得一個冷淡、生硬、無意義的招待會多少充滿了生氣;這時才知道,他在東京也設立了一個同樣的辦事處。

    赫布是個身材高大、面孔漂亮的加利福尼亞猶太人,他請羅馬最好的裁縫做衣服,意大利話說得很流利,直到他說英語的時候,他一直象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

    到這時,他的談吐聽起來才象是個幹電影一行的:說話俏皮、尖酸刻薄,還有點粗魯。

     這位赫布-羅斯已經買了去裡斯本的飛機票,和傑斯特羅一家人乘同一架飛機。

    他在這次招待會上特地走到娜塔麗跟前,把她引到一個牆角落裡,吞吞吐吐地告訴她說,明天早上九點她和她的叔叔一道到聖彼得大教堂去,站在米開朗琪羅①雕刻的聖母懷抱耶稣屍體的雕像附近。

    他說,可以給他們找到一個機會盡快離開意大利,經過巴勒斯坦逃走。

    赫布相信,美國和日本之間的戰争是一天一天地、一小時一小時地逼近了。

    他本人也從那條路逃走,把到裡斯本的飛機票放棄。

    此外他不願再對她說什麼。

    他請求她,别在旅館内議論這件事情。

    她從招待會回家以後,在威尼托大道上寒冷的細雨中一邊散步一邊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的叔父。

    埃倫的反應是懷疑,但他同意他們最好還是到聖彼得教堂去一趟。

     ①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

     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非常煩躁。

    他一向喜歡天蒙蒙亮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十一點鐘。

    他說晚上心煩意亂地睡不安穩,隻睡了很少幾個鐘頭,把清早花在這種牽強附會的差事上真是莫大的浪費。

    再說,沒有暖氣的旅館裡那種寒冷的潮氣,已經使他新得了傷風感冒的毛病。

    他兩手塞在大衣口袋裡,藍色的圍巾裹着脖子,戴着給雨水淋得僵硬的舊灰氈帽的頭耷拉下去,他緊靠着侄女身旁一步一拖地順着威尼托大道向停留出租汽車的地方走去,象一個小孩子到學校去一樣。

     “巴勒斯坦哪!”他嘟囔着說,“唉,那是比意大利還要危險的地方。

    ” “聽赫布說情況不是這樣。

    他說,當前最要緊的是,不管用什麼辦法馬上離開這兒。

    赫布認為實際上一夜之間全世界就會打起仗來,這樣我們就永遠出不去了。

    ” “可是赫布離開的辦法是不合法的,不是嗎?他的出境簽證是到裡斯本去的,不是到巴勒斯坦去的。

    那麼這就是一樁冒險的事兒。

    處在象這樣一種動蕩不定的局勢,首先的原則就是不要給當局一個最微小的借口,”——傑斯特羅揮動一根僵硬的指頭表示警告——“讓它來反對你。

    服從命令,讓你的證件确切可靠,把你的頭低下去,把你的精神振作起來,讓你手裡保存着現款。

    這是我們古老的民族智慧。

    最重要的是,不要越出法律的範圍。

    ”他打了幾次噴嚏,擦了一擦鼻子和眼睛。

    “我一向不喜歡羅馬的天氣。

    我認為這是荒謬無益的事情。

    巴勒斯坦啊!到那裡你離開拜倫甚至更遠,我離開文明也要更遠了。

    這是一個地獄的洞坑,娜塔麗,一片充滿蒼蠅、阿拉伯人和疾病的沙漠地帶。

    憤怒的阿拉伯人定期起來暴動和屠殺。

    我寫關于保羅的一本書的時候,曾經計劃到那兒旅行一次。

    但是我打聽了幾次以後,馬上把我的計劃取消了。

    我轉而到希臘去。

    ” 人們在出租汽車站排了一個長隊,但是出租汽車很少。

    他們在九點鐘以後才坐車到達聖彼得大教堂。

    他們從太陽底下匆匆地走進大教堂的時候,溫度降低了幾度。

    傑斯特羅打了幾個噴嚏,把圍巾往脖子上圍得更緊些,并且把衣領翻上去。

    聖彼得大教堂靜悄悄的,簡直空空蕩蕩,而且非常陰暗。

    到 處都有戴黑色披巾的女人在搖曳不定的慘白色燭光下作祈禱,成群的小學生跟在教堂司事的後面,遊客們傾聽向導的講解,但是這一切都消失在浩渺無邊的莊嚴裡面了。

     “這是意大利大教堂中我最不喜歡的一個,”傑斯特羅說。

     “它是文藝複興時期為了征服和麻醉而建造的。

    嗯,聖母懷抱耶稣屍體的雕像在那兒呢,那倒是很可愛的。

    ” 他們走到雕像跟前。

    一個德國女向導站在雕像旁邊,認真地在向十多個拿照相機的條頓人講解,她講解的時候,大多數條頓人都在看導遊手冊而不去看雕像,好象要核對女向導是不是講得完全。

     “畢竟這是多麼美麗的一件藝術品啊,娜塔麗,”那些德國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傑斯特羅說。

    “這個可憐的死去的年輕的基督,軟綿綿地躺在年歲并不比他大多少的聖母馬利亞的膝頭。

    兩個人都是那麼溫柔,那麼栩栩如生,那麼年輕!他是怎樣用石頭雕成這樣的呢?當然它不象摩西的雕像,是不是?那是什麼也比不上的。

    在我們離開羅馬以前,我們一定再去看一看摩西的雕像。

    别讓我忘了。

    ” “傑斯特羅博士,您管它叫一個猶太人的耶稣嗎?”有人用德國話說。

    說話的人中等身材,三十歲左右,長得有點肥胖,在一件紅色運動衫外面罩一身舊花呢短外衣,挂在脖子上的一具萊卡照相機晃來晃去。

    他曾經和那群人跟向導在一起,但他故意落在後面。

    他把夾在胳膊下面的一本書拿出來,那是一本英國舊版的《一個猶太人的耶稣》,外面的包封已經磨損了。

    他笑嘻嘻地把書背面上作者的照片指給傑斯特羅看。

     “對不起,”傑斯特羅說,他好奇地盯着那個人。

    “這張像片看了叫我洩氣。

    我早已衰老得認不出了。

    ” “顯然不是這樣,因為我就是從這張像片上認出您來的。

    我叫阿夫蘭-拉賓諾維茨。

    亨利太太,您好!”他改講清晰的英語,隻是口音有點怪,也有點粗重。

    娜塔麗怯生生地向他點了點頭。

    他接下去說:“你們來了我很高興。

    我問過羅斯先生還有沒有别的美國猶太人留在羅馬。

    知道了埃倫-傑斯特羅博士還在這兒,使我大吃一驚。

    ” “你是在哪兒撿到那本書的?”傑斯特羅的口氣有些調皮。

    一點欽佩的暗示都使他感到溫暖。

     “在這裡一家賣外國舊書的店裡買到的。

    我早已讀過這部著作,真是一部傑作啊。

    來,我們圍繞大教堂走一遍,好不好?從前我沒有來這兒參觀過。

    明天四點鐘,我就要趁漲潮的時候從那不勒斯開航了。

    你來嗎?” “你要開航?你是一位船長嗎?”娜塔麗問。

     那個人微微一笑,但是等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又露出嚴肅的神情,樣子有點可怕。

    他的短而粗的臉有點象斯拉夫族人,而不象閃族人,他的兩隻眼睛小而伶俐,濃密的淡黃色鬈發低低地長到額頭上。

    “不完全是這樣。

    我已經包租了這隻船。

    這不會是孔拉德①式的航行,船是舊的,小的,它裝運皮革、脂肪、馬匹和大西洋沿岸的這些東西。

    所以船上的氣味是别緻的,但它會把我們運到那裡。

    ” ①孔拉德(1787-1865),美國費城人,模渡大西洋輪船航行的創始人。

     娜塔麗說:“一次航程有多遠呢?” “啊,那要看情況了。

    今年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