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關燈
仿佛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另一場戰争。

    這個矮小的不知名的海軍上校,站在一排英國皇家參謀軍官的後面,他的臉将來在照片上也許根本找不到,這會兒他正在拚命把頭腦裡不相幹的東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

    他們倆都是第一号人物。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誰是第一号呢?羅斯福站着要高一個頭,然而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緊倚着他兒子的胳膊,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着。

    丘吉爾呢,是一個穿藍制服、彎腰曲背的匹克威克①,莊重而高興地擡頭看着羅斯福,他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

    然而在首相身上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迹。

    僅僅是一絲一毫之差,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号人物。

    也許這就是霍普金斯所說的“換崗”的意思。

     ①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

     一個看不見的信号使攝影工作結束了,握手禮也結束了,一輛輪椅出現。

    這個登第一版的挺立的總統變成了帕格更為熟悉的瘸子,他拖着跛足走了一兩步,坐進輪椅,松了一口氣。

    兩位偉人和他們的軍事首腦們離開了後甲闆。

     參謀人員立即開始工作,整天開會。

    維克多-亨利和計劃人員一起工作,比參謀長們和他們的代表們低一級。

    勃納-沃克就是參謀部的代表。

    因此離開處在頂點的總統、首相以及他們的顧問們很遠。

    熟悉的老問題立刻就來了:來自英國軍方過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實的計劃,未曾填寫的合同,亂七八糟的特權,不正當的聯絡等等。

    計劃人員很快想出了一個主要問題。

    首先是建造新船來代替被潛艇擊沉的船。

    戰争物資不運過大洋就沒有東西用來對付希特勒。

    這個隻要意見一緻看來就十分簡單的平凡道理,變成了一條紅線,貫串着每一項要求,每一個方案,每一個計劃。

    鋼材、鋁材、橡膠、閥門、發動機、機床、銅線,所有上千種戰争需要的東西,首先得裝船。

    這把簡單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這個“民主的兵工廠”①的貧乏,提出了——作為一個特别緊急的項目——建造新的軋鋼廠以及把鋼材變成戰争機器和工具的工廠的巨大任務。

     ①“民主的兵工廠”一語出自羅斯福的演說,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

     在讨論宏偉的設想計劃——成百艘的船,成萬架的飛機,成萬輛的坦克,成百萬的人員——的所有談話中,總有一個可悲的項目反複出現;急需十五萬支步槍。

    如果俄國垮台,希特勒也許會專注于一場從空中對英國的侵略戰争,象對克裡特島那樣。

    而保衛英國飛機場用的步槍還缺乏。

    在現在,所要求的這十五萬支步槍與将來對北非或者法國海岸聯合進攻所需軍用物資的龐大數字相比,實在少得可憐。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閃爍的海灣上,許多船隻群集到“威爾士親王号”周圍來做禮拜。

    經過幾個灰蒙蒙的霧天以後,陽光照在周圍的山丘上,耀得人睜不開眼,使一片松樹枞樹的森林顯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國驅逐艦把它的艦橋正對着這艘戰列艦,徐徐地靠攏,艦橋正好與主甲闆相平,然後搭過一塊跳闆。

    弗蘭克林-羅斯福身穿藍衣服,頭戴灰帽子,撐着一根手杖,倚着他的兒子,蹒跚地走上跳闆,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後再挪另一條腿。

    海灣裡一片平靜,但是兩艘軍艦還是在低浪中晃動。

    高個子的總統每跨一步,就來回搖晃。

    維克多-亨利和擠在驅逐艦艦橋上的所有美國人一樣,都屏住氣看着羅斯福費勁地搖搖晃晃從狹窄而不穩的跳闆上走過去。

    在“威爾士親王号”後甲闆上等待着的攝影記者們,也看着總統,但是帕格注意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把這重要的跛足行走場面攝進鏡頭。

     他想起了他最初認識他時候的弗蘭克林-羅斯福——一位年輕的海軍部次長,體格強壯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顯而易見的談情說愛老手,心裡隻有自己,對一切滿不在乎,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絕地說些水手俚語。

    歲月已經使他變成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發的人,在跳闆土喘着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英寸。

    然而,帕格想,這裡面卻顯示了足夠的意志的力量,來打赢這場世界戰争。

    一條臨時性的便橋可以很容易地架起來,弗蘭克林-羅斯福可以坐在輪椅裡,莊嚴、舒适地推過去。

    要他走路,他隻能是這個可憐樣子。

    而在溫斯頓-丘吉爾邀請下去參加宗教儀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走着,登上了一艘英國戰列艦。

     他的腳踏上了“威爾士親王号”,丘吉爾對他敬禮,伸手去扶他。

    銅管樂隊演奏起《星條旗永不落》。

    羅斯福立正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臉色緊張而呆闆。

    然後,由丘吉爾陪同,總統跛着腳,蹒跚地一路走過甲闆,坐了下來。

    輪椅始終沒有出現。

     在尾甲闆上集合排列着的水手們,唱起了《啊上帝,我們自古以來的救主》和《前進,基督的士兵們》。

    溫斯頓-丘吉爾不斷地擦眼睛。

    這些古老的贊美詩,在露天,在長長的炮筒之下,由上千個年輕的男聲齊聲唱着,使維克多-亨利渾身激動,眼淚盈眶。

    然而這場宗教禮拜卻也使他不安。

     他們都在這裡,美國的海軍和英國的海軍,象親密的戰友一樣,一起祈禱。

    但是這卻是個虛假的景象。

    英國人在戰鬥,而美國人沒有。

    首相舉行這場大炮底下的宗教儀式,是真心誠意的想打動總統的感情。

    在這裡,是金剛石琢磨金剛石,意志對付意志!丘吉爾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傳說中羅斯福的宗教傾向,來感動他。

    如果弗蘭克林-羅斯福經得起這場考驗,沒有答應對德國宣戰,也沒有答應至少給日本一個最後通牒,那麼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而這個在他旁邊流着眼淚的老胖政治家,隻是獨自在玩一場十分難的遊戲,為此維克多-亨利很欽佩他。

     那個英國牧師,白紅兩色的衣服在風中飄動,濃密的灰發吹得亂七八糟,正在念着皇家海軍祈禱詞的最後幾句:“……從海上的危險中,從敵人的強暴下,拯救我們;讓我們得到保證在正當的時刻航行海上……讓我們安全地帶着我們 勞動的成果回到陸地的懷抱……以贊美和顯耀你神聖的名字;以我主耶稣-基督的……” 有幾個英國水手,小心地從隊列中走出來。

    起先是一個,然後又是一個,偷偷從制服裡掏出照相機。

    沒有人阻止他們,而這兩位領導人還微笑着揮手,于是人們一下子擠上來了。

    幾十架照相機出現了。

    水手們笑着,歡呼着,在這兩個大人物周圍擠成一圈。

    帕格-亨利看着軍艦上這種不常有的混亂,覺得又有趣,又生氣。

    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納-沃克勳爵。

    “你在這裡,老朋友。

    跟你說句話好嗎?” 也許是英國人不象美國人那樣怕火,也許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冒充護牆闆,勃納-沃克的房艙幽暗、暖和、舒服,看來象一間藏書室。

    “我說,亨利,你對在艦上喝酒有什麼意見?我這裡有一瓶上等的櫻桃酒。

    ” “我贊成。

    ” “好。

    你在軍隊裡幹得象根骨頭,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總統請我們喝了一頓好酒。

    ” “總統是一切海軍條令的創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進行修改。

    ” “是嗎?那倒很方便。

    ”勃納-沃克點了支雪茄,兩個人喝起酒來。

    “我想你總知道,這艘軍艦是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過了海洋的。

    ”這個空軍準将又說,“我們離開英國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強風。

    我們的驅逐艦沒法保持速度,我們隻好單獨成鋸齒形前進。

    ” “先生,我聽到這個真是大吃一驚。

    ” “真的嗎?你是不是覺得英國首相過于冒險,讓德國鬼子在大海上很容易地給他一下?三千英裡沒有空中掩護也沒有海面護航,直接穿過一整隊的潛艇?” “你們有你們的善良天使保佑。

    我隻能這樣說。

    ” “啊,好吧,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這裡。

    不過還是謹慎點兒,别讓這些善良天使操勞過度。

    什麼?你不同意?我們回去的時候,大西洋裡的每一艘德國潛艇都必定會作好戰鬥準備。

    我們全都得經曆一番。

    ”勃納-沃克頓住話頭,看着手裡雪茄上的灰。

    “你要知道,我們航行的護衛很單薄。

    我們調了四艘驅逐艦。

    要是有六艘,邦德将軍一定會更高興的。

    ”維克多-亨利很快地說:“我會和金海軍中将談一談。

    ” “你要了解,這不能是我們這方面提出的要求。

    首相會真正發火的。

    他希望我們能碰到‘蒂爾畢茨号’,來一場炮戰。

    ” “我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先生。

    ”帕格喝幹櫻桃酒,站了起來。

     “啊?是嗎?”勃納-沃克開了艙門。

    “十分感謝。

    ” 尾甲闆上,照相還在進行。

    兩位政治家正在愉快地閑談,現在是拿着照相機的軍官們來把水手擠開了。

    他們背後站着的參謀官員和文職顧問都滿臉不高興。

    霍普金斯斜眼看着陽光普照的海面,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那些軍人在一起談話,隻有金海軍中将象木頭一樣站在一邊,長鼻子對着大海,不滿意地繃着臉。

    帕格向他走去,敬了個禮,用盡可能簡單的話把他和勃納-沃克的談話作了彙報。

    金的瘦削下巴上的皺紋加深了。

    他點了兩次頭,沒有說話,就走開了。

    他并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隻不過是要亨利告退的表示,而且是使人信服的表示。

     在許多酒會和宴會之間,這次會議又進行了兩天。

    一天晚上,丘吉爾在“奧古斯塔号”的軍官室裡吃完晚飯之後,站起來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篇豐富多彩的啟示錄式的談話,描述了這場戰争将要如何進行。

    封鎖、越來越強的空襲、破壞。

    将會逐漸削弱納粹對歐洲的控制。

    俄國和英國将會“形成一個包圍圈”,并且緩慢地、無情地把它收緊。

    如果有了美國這麼一個羽毛豐滿的同盟,當然一切就會進展得快得多。

    在西邊不需要大規模入侵或者長時間的登陸作戰。

    幾個裝甲縱隊在被占領國家登陸,就會引起群衆暴動。

    希特勒的黑色帝國将會在瓦礫、鮮血和火焰中突然垮台。

    弗蘭克林-羅斯福眼睛發亮,微笑地注意聽着,什麼也沒有說,隻和其他人一起由衷地鼓掌。

     會議的最後一天,正在午飯之前,金海軍中将派人來叫帕格。

    他看見這位将軍隻穿襯衫和褲子正在房艙裡用毛巾擦臉和耳朵。

    “海軍特混艦隊第二十六點三點一号,包括兩艘驅逐艦‘梅倫号’和‘棱德号’,已經組成,”金沒打招呼,開口就說,“要它護送‘威爾士親王号’到冰島。

    你作為聯絡軍官到‘威爾士親王号’上去,在冰島離艦,然後随我們的特混艦隊返回。

    ” “是,是,長官。

    ” “不發給你書面命令了。

    不過我們已經和上次的處境不一樣了。

    告訴你個秘密,我們不久就要把所有的船隻護航到冰島。

    要能就在下星期。

    見鬼,現在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已經占領了那個地方。

    總統甚至派了一個年輕軍官作為海軍副官,陪丘吉爾去參觀我們在冰島的基地。

    這個人就是海軍少尉小弗蘭克林-羅斯福。

    ”金在談到這個名字時,臉上毫無表情。

     “是的,長官。

    ” “那麼,亨利,你在語言方面怎麼樣?” “還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學過一種外語,